長江鋁業被指污染環境 柑橘絕收癌癥發病劇增
宜昌長江鋁業有限公司(下稱“長江鋁業”),已經成為當地政府手中最大的“燙手山芋”。
長江鋁業總投資規模達10億元之巨,是宜昌市點軍區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年銷售額逾20億元,已帶動當地600多人就業。
長江鋁業于2003年落戶宜昌點軍區橋邊鎮白馬溪村,兩年后開始投產。此后,長江鋁業周邊村民家中的柑橘產量逐年下降。
“污染面積達4000余畝土地。近兩年,柑橘地甚至出現絕收的情況。”橋邊鎮副鎮長謝立向時代周報記者坦承。
更為嚴重的是,長江鋁業投產后,當地癌癥病發率激增,這讓村民人人自危。
“受污染最嚴重的兩個村民小組這幾年已經有30個人患上癌癥。”白馬溪村一位村民皺著眉頭告訴時代周報記者,“尤其是四年前的那場事故之后,情況變得十分糟糕。”
2007年,長江鋁業發生重大鋁粉泄漏事故。“從那時候起,柑橘產量急劇減少,長出的蔬菜奇形怪狀,味道苦澀,”更為詭異的是,村民飼養的牲畜經常離奇死亡,上述村民感慨道,“現在的白馬溪村,沒人敢養家畜了。”
時代周報記者調查獲悉,長江鋁業當初落戶點軍區時十分倉促,甚至未來得及對附近村民進行隔離安置。如今,長江鋁業廠區與村民住宅之間,僅相隔一道圍墻。
“區政府一味追求GDP的增長,所以在引進長江鋁業這類大型工業項目時,根本無暇考慮環境保護等相關問題。”當地一名知曉內情的官員評說。
作物、禽畜多遭殃
11月22日,宜昌市點軍區橋邊鎮白馬溪村,盤踞天空的烏鴉黑壓壓一片,如同一團團濃得化不開的墨,讓人喘不過氣來。烏云之下,是4000畝被污染的土地。
在這4000畝土地中,耕地883畝,山林地350畝,其余2000多畝均為柑橘園。宜昌是聞名全國的“柑橘之鄉”,柑橘是白馬溪村村民主要的收入來源之一。
初冬時節的白馬溪村,滿目蕭瑟:柑橘園內雜草叢生,農田里亦是遍地荒草。
距離柑橘園不到百米距離的地方,有一個池塘,水質渾濁,臭味熏天。“這個水塘現在魚蝦死絕,早就不能喝了,成了禍害。”多位白馬溪村村民對此憤憤不平。
“長江鋁業還沒有來的時候,這里的柑橘長得很好,我們都是靠種橘為生。前幾年,只是橘子產量下降,質量變異;近兩三年,在污染嚴重的地方,柑橘樹連葉子都長不齊,也不掛果。”撫今追昔,當地村民感慨萬端。
說話間,一老農扛著干柴從此路過。他搖著頭告訴時代周報記者:“這些柴都是從柑橘樹上砍下來的。柑橘不掛果,家里沒錢燒煤氣,就砍橘樹當柴燒了。”
在白馬溪村,被污染所影響的不僅僅只是柑橘樹。
“后院種的豌豆,里面全是黑的,像發霉一樣;種的紅薯,也跟豌豆差不多;菜園里的絲瓜,都是扭曲的,非常硬,根本不能吃。”正常農業生產甚至是日常生活也受到干擾的異象,讓習慣了春華秋實的白馬溪村村民們無所適從。
湖北鄉村常見的雞鳴狗吠的場景,在白馬溪村卻難得一見。白馬溪村村民家中很少有人飼養家禽和牲畜。
“農作物普遍被污染,農戶很少養豬,因為根本喂不活嘛。從2006年開始,村里的豬和雞總是離奇死亡。”白馬溪村村支書彭于彥出言謹慎,“但是,不能斷定這就跟長江鋁業污染有直接關聯。”
白馬溪村的土地污染,究竟嚴重到何種程度?
宜昌市環保局衛生檢測站負責人在接受時代周報記者采訪時表示,今年3月,他們對白馬溪村的土壤進行檢測時發現,“土壤30厘米以下,都含有超標氟化物……土壤肯定是受到污染的”。
但令人不解的是,這一檢測結果卻從未向村民公布過。為此,村民曾多次向宜昌市環保局索要,但均被以各種理由推諉掉。
時至今日,白馬溪村的村民們依然無法知曉,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到底有多“毒”。
長江鋁業的“不小貢獻”
在湖北電力35KV點橋線018號鐵塔西邊200米處的山包上,長江鋁業董事長曾小山于2008年冬天在此建造了一座城隍廟。
城隍廟四周遍植松柏,廟門正對著長江鋁業廠區。村民介紹,每年農歷正月初一或十五,曾小山都會與其子曾超林帶著廠區工作人員前來“燒香進佛”。
今年上半年,憤怒的白馬溪村村民闖入城隍廟,將廟宇毀壞。激怒村民的并非城隍廟,而是城隍廟建造者曾小山的長江鋁業。
“柑橘地絕收,蔬菜賣不出去,養豬豬死,喂雞雞亡。”在白馬溪村村民失去主要生活來源的情況下,長江鋁業開始對村民發放補償,每畝柑橘園每年最高補償為1850元,最低160元。
村民陳紅艷稱,長江鋁業從2006年開始向包括白馬溪村在內的周邊村民發放補償,當年補償金額為60萬元。據宜昌市環保局監察支隊黨支部副書記張體敬介紹,2011年,長江鋁業承諾補償白馬溪村及周邊地區村民300萬元,但這筆資金目前尚未到位。
對于這一補償標準,村民們并不滿意。村民陳紅艷告訴時代周報記者,“2005年前,每年賣橘子的收入就有5萬多塊。一棵橘子樹年產量三四百斤,產值最低也有200元。”
陳紅艷曾多次到鎮里上訪,反映意見。橋邊鎮在一份《信訪事項答復意見書》稱:對柑橘樹補償劃分為7個等級,從1850元/畝至160元/畝不等。補償標準最高的為T區,最低為D區。若按照每畝種植60棵柑橘樹來算,即每棵柑橘樹最高補償為30元,最低3元。
白馬溪村村委會主任彭于彥告訴時代周報記者,自家種的300株柑橘正常年份的收入約2.4萬元,如今僅0.4萬元,“因為是村干部,要服從大局,補償少,也不好說什么”。
“以前靠1畝多的柑橘過日子,加上種蔬菜,每年有八九千塊的收入,F在,長江鋁業的污染補償費每年只有2000多塊,老頭子身體不行,每天要吃藥,錢不夠用。”說到家中的窘境,78歲的李金枝幾度哽咽,“只好靠上山挖點麥冬(一種中草藥,有潤肺止咳功效)、魚腥草,撿些橘皮賣錢。”
說完,李金枝進了屋,挎起一只竹籃,步履蹣跚地走出家門,到屋后山地挖麥冬去了。
對于污染補償費一事,長江鋁業總經理曾超林解釋:“公司每年對村民作出的補償,不是因為污染問題,而是想到這些村民是弱勢群體,作為這么大一個企業,對當地農民進行資金上的扶持,也是應該的,給他們錢,就相當于我們企業在做一項公益事業。”對于白馬溪村柑橘絕收一事,曾持完全否認態度,“根本不可能有這回事。”
當時代周報記者反復詢問“長江鋁業是否對當地環境造成污染”時,曾超林勉強承認,“這么大一個工業,污染肯定是有的”。
同時,他又辯解說:“從2006年開始,就對村民進行補償。作為點軍區最大的一個招商引資項目,長江鋁業帶動了當地600人的就業,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不小的貢獻。”
對于曾超林所說的長江鋁業對于當地的“不小的貢獻”,白馬溪村村委會一位不愿具名的干部心存異議。他說,“長江鋁業自進入橋邊以來,對白馬溪村可以說基本無貢獻可言,留給橋邊鎮的財政支出費用,也是微乎其微。”
白馬溪,“癌癥村”
長江鋁業落戶當地之后,當地村民癌癥發病率呈直線上升趨勢。雖然目前尚無權威報告證明二者之間有因果關聯,但村民們紛紛將患病根源歸咎于長江鋁業。
村民告訴時代周報記者,2006年至今,白馬溪村5、6組村民中已有30人被查出患有癌癥;其中,有多人因罹患呼吸道疾病不治身亡。但對于村民的這一說法,當地政府部門并不認同。
2005年,村民陳長秀和代德發死于肺氣腫;同年,村民陳長釗和榮道秀分別死于肺癌和耳癌;
2006年,村民陳長建因患食道癌去世;
2007年,村民黃代喜死于肺癌、腦癌;同年,村民陳長貴死于肝硬化腹水;
2008年,村民黃文死于肺癌;
2009年,村民陳發武在宜昌市第五人民醫院被檢查出肝癌晚期;2010年,村民陳發財被診斷為鱗癌,化療3個療程之后因為缺錢停止治療。
當地村民告訴時代周報記者,今年3月到11月之間,已有5名癌癥患者先后去世,死者均為污染最為嚴重的白馬溪村村民5組和6組,而這兩個村民小組總人口僅為186人。
“這種癌癥高發率顯然不太正常,很有可能是由于環境污染所致。這里現在真的是名副其實的‘癌癥村’。”村民陳紅艷說。
“集體群發惡心、嘔吐、腹瀉、頭暈事件頻繁出現在5、6村民小組,還有咳嗽、咳痰、支氣管炎等呼吸道感染的發病率也很高,而且不好治療。”癌癥患者陳發財痛陳村中各種怪事。
此外,上述兩個村民小組還普遍存在骨質增生和腰、腿、頸、四肢關節不明原因的疼痛,皮膚炎癥及瘙癢等慢性疾病。
白馬溪村的癌癥發病率呈上升趨勢始于2005年,而長江鋁業正是在這一年投產。
長江鋁業煙氣凈化車間主任牟立新稱,公司在生產過程中會產生氟化物、硫化物、瀝青煙、石墨粉塵等廢氣,“但公司安裝有凈化減排裝置,所以,對村民的身體危害應該不大”。
但時代周報記者暗訪長江鋁業生產車間時,多名工人均表示,“記憶力下降,平時感覺全身乏力,體檢時也是尿氟超標。”
橋邊鎮副鎮長謝立在接受時代周報采訪時亦反復解釋,“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數據來表明癌癥和長江鋁業污染有直接關系”。
今年3月份,宜昌市環保局衛生監測站還專門派兩個人過來進行環境檢測,報告上面也寫著白馬溪村的空氣質量在二級標準以內,是適合人類居住的。而且檢測出的土壤質量也沒有發現異常。
謝立此說,顯然與宜昌市環保局負責衛生監測部門的“土壤30厘米以下氟化物超標”的說法相左。
當時代周報記者問及,“空氣質量在二級標準以內具體是什么概念?”謝極力回避,稱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概念。
為解決污染之困,白馬溪村村民數度到湖北省信訪局上訪,被遣送回鄉。
隨即,點軍區橋邊鎮今年1月13日組織30位村民進行抽樣體檢,主要針對谷丙轉氨酶、白細胞、血小板、心電圖、胸片、下頜骨片和尿氟等7項指標體檢。最后,30位村民體檢結果均被告知正常。
村民對這一結果表示強烈憤慨。他們的理由是,此前已被確診為癌癥的陳發財,也在30名抽樣體檢的村民當中。
陳發財在一個星期前進行檢查,被查出血小板和白細胞已有異樣,但是在體檢通知單上卻“一切正常”。
令村民氣憤的事情不僅僅這些。體檢前,有村民查出來的尿氟含量即已達到2.26mg/l,這遠遠超過人體正常含氟量1.60mg/l,但在體檢結果報告單上,依然寫著“未見異常”。
武漢大學醫學院臨床醫生李唯唯在接受時代周報記者采訪時表示:“人體吸入過量的氟,常常會引起骨硬化、骨質增生,嚴重時還會使人喪失勞動能力。”
氟化物還對呼吸道黏膜及皮膚有強烈的刺激和腐蝕作用。我國衛生標準規定,空氣中氟化物最高容許濃度為0.5mg/l。
“如果超過這個標準,就對人體有害,并且氟化物為高度危害氣體,特別是在煉鋁廠、煉鋼廠附近,大氣含氟量比較高,會污染水源和農作物。”
“我們是明知菜有毒卻還得吃,明知土壤遭到污染,卻還是抱有一絲幻想,種植蔬菜,可長出來的蔬菜總讓人失望。”已身患重病的陳發財神情苦澀。
他低著頭感嘆:“我現在一聽到誰死了,我就仿佛看見我以后的路,大致就是這樣了。只是擔心我孫女這么小,千萬不要染病,這樣我就可以放心走了。”
招商引資沖動與污染現實
走入長江鋁業工廠,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鋪滿一地白雪一般的氧化鋁粉;與此同時,機器轟鳴聲直擊耳膜,震耳欲聾。
煙氣凈化車間主任牟立新不無自豪地說:“我們廠是點軍區最大的一個招商引資項目,每年年產值有20多個億,可以帶動當地至少600人的就業。這個廠區的規模非常大,也是當地納稅大戶。”公開資料顯示,2009年,長江鋁業實現銷售收入20.7億元,上繳稅金1.17億元。
而據時代周報記者了解,長江鋁業從2008年金融危機后,每年都處于虧損狀態。
點軍區一名科級干部向時代周報記者透露,“長江鋁業現在的經營狀況已是力不從心,更別說其對當地的納稅貢獻率有多大了。因為污染問題,點軍區這幾年來的發展也很緩慢。”這一說法,也得到了長江鋁業一管理人員的確認。
長江鋁業落戶點軍區橋邊鎮白馬溪村,造成今日污染困境,與點軍區政府的招商引資沖動不無關系。倉促立項埋下的禍根,亦讓矛盾更加尖銳。
謝立坦承:“當時沒有考慮太多的污染問題,只想著把這塊‘蛋糕’做大,片面追求GDP的增長。因為一個地方要發展,必須有工業的帶動,既然是工業那就多多少少會有污染,這是無可厚非的。而且,村民還沒有實施搬遷就上馬項目,附近的村民有的甚至與長江鋁業工廠只有一墻之隔。”
在被問及長江鋁業是否帶動了橋邊鎮經濟發展時,謝閃爍其詞,“可以帶動當地幾百人的就業,要說從中得利就不好說了,地方要服從上面的發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村里現在的主要工作是‘維穩’,根本無心發展經濟,雖說農作物絕收與癌癥高發率是否有關尚無定論,但是目前污染嚴重卻是事實。”白馬溪村村委會主任楊彪如是說。
“點軍區本來是想做‘宜昌都市后花園’,竭力打造成一個濱江生態旅游城。”宜昌市環保局監察支隊黨支部副書記張體敬在接受時代周報記者采訪時稱,“但是現在又在不停地引進高污染的工業,真的很矛盾。換一屆領導,發展的思路又開始不一樣了。點軍區這幾年的發展,跟夷陵區和亭區相比算是非常慢的。”
對于長江鋁業,點軍區區政府也是“愛恨交織”,進退維谷。當初倉促上馬的項目,竟招來如此不堪的現狀。
“當初引進長江鋁業時,初衷絕對不是說要破壞當地環境。我們的本意肯定是要發展當地經濟,帶動老百姓致富,可是工業就必定有污染,所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們現在就是處于這種很尷尬的境地。”點軍區政府新聞發言人陳茂義對長江鋁業的污染也顯得十分為難。
時代周報記者獲得的一份宜昌市環保局在2011年8月8日作出的檢測報告顯示:長江鋁業排放廢氣的顆粒物測定濃度為22mg/m3,二氧化硫的測定濃度為59mg/m3,氟化物的測定濃度為3.33mg/m3。
“這些都在《鋁工業污染物排放標準》(GB25465-2010)的排放濃度限值之內,并未違規。”對此,宜昌市環保局相關負責人這樣解釋。
“只要是在排放標準之內,即使對當地環境造成一定程度的污染也是合法的,況且每年都有給村民補償費。”宜昌市點軍區環保局局長郭青蕓在接受時代周報記者采訪時解釋,“至于柑橘絕收、癌癥高發等問題,沒有一個科學的依據,并不是人為地說與企業有關,我們就必須停掉這個企業。”
“我們發展的目的就是要帶動當地百姓致富。但是,在發展經濟之下,破壞環境都成了理所當然,這種發展的確需要反思。”宜昌當地一不愿具名的官員總結道。
使用微信“掃一掃”功能添加“谷騰環保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