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水污染真相
“我剛被北京毒氣逼回老家過年,卻看到說地下水也被污染了。”2月11日,鳳凰周刊記者部主任鄧飛無意間瞥見一條微博,心感忿怒,遂轉發求證。
信源來自名為“金融八卦男”的網友—“聽聞濰坊市許多化工廠、酒精廠、造紙廠發明了新的排污技術:把污水通過高壓水井壓到1000多米的水層,將地下水徹底污染。”
這一消息隨即在網絡上引發一片斥責。此后,環保部、山東省環保廳和濰坊市縣兩級環保部門也分別派人進行“暗訪”和現場檢查。
截至2月20日,已證實存在部分當地企業亂排污水和污染環境,但網絡所傳的企業通過高壓水井向地下排污的情況,尚未發現。而有專業人士指出,高壓水井所需成本非常之高,對于污染企業來說,以此方式偷排污染物的可能性不大。
這是近年來地下水污染第一次招致廣泛熱議。由此,各種問題也牽引而出,地下水的污染現狀如何?地下排污何以猖獗?監管何在?在美國常用的深井灌注技術適用于中國嗎?
地下水與地方病
2月24日,鄧飛等民間人士發起的地下水污染研討會召開,內蒙古、河北等地的代表也應邀出席。
發言的河北代表家住唐山市豐潤區,該地區的鋼渣處理業已興盛了十多年。據該代表介紹,鋼渣中含有不少鐵粉和鋼粒,但回收過程十分耗水,每處理1噸鋼渣需水6—10噸。唐山一帶地表水資源普遍緊缺,地下水因此被廣泛利用,而鋼渣加工產生的廢水則“排到坑里,滲至地下”。
“2009年,我兒子釣了魚放在打上來的水里養,沒半天,魚就死了;狗跳進去洗了個澡,三天后全身長滿白色的東西。”該代表說。
事實上,早在2009年,鄧飛曾探訪距離北京不足50公里的河北省大廠縣夏墊鎮。白血病及其他癌癥曾在該地泛濫,而罪魁禍首是井里受污的毒水:送檢水樣總砷超標2.95倍,總錳超標3.8倍。
類似事件不只屬于夏墊鎮。2月中旬,深井排污的傳聞吸引了無數網友的關注。一夜間,鄧飛收到眾多回應,大多述說自己家鄉的地下水已經或正在遭受污染。
國土資源部的一項調查顯示,主要城市及城鎮周邊地區地下水中普遍檢測出有毒微量有機污染物指標,檢出率較高,表明普遍受到一定程度的污染,但是超標率較低。其中,珠江三角洲地區的鉛、砷檢出率達到45.7%、39.1%。
2月24日,在地下水污染研討會上,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趙章元指出,地下水的污染源包括三類:工農業地下排污、地表水滲漏以及兩顆毒瘤——垃圾填埋場與石油加油站。
不久前,趙章元曾到河北省盧龍縣考察,當地的經濟發展致使河流嚴重污染,“大老遠就能聞到陣陣惡臭”,而這些污染物“勢必下滲,污染地下水”。
“垃圾填埋場對地下水的影響不難理解,現在的垃圾普遍混合填埋,什么成分都有,它們會不斷向下釋放污染物。而加油站的風險在于地下儲油罐。在上世紀90年代的美國,儲油罐銹蝕造成加油站漏油是彼時地下污染的最大源頭,F在我們也面臨同樣的問題。”趙章元說。
“深井排污”則屬于工農業地下排污,“千米以上的深井成本很高。一般來說,企業不會這么做,而只會鑿一定深度,再用壓力泵灌注污水。為了防止環保部門罰款,井口往往十分隱蔽,外人很難發現。”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水環境所高級工程師李文奇告訴時代周報。
其實,在濰坊市下轄的壽光羊口、侯鎮及臺頭工業園內,狗皮膏藥大小的打井廣告隨處可見,而名義上是開鑿用水井。
林宏光的五金鋪開在壽光市郊,常有打井隊光顧,“那些企業會傻到喝、用地下水?鑿井無非是為了抽空含水層后灌注污水。”
據透露,企業鑿開的污水井一般在百米以內,以五六十米居多,每日可灌注污水20-30噸;而更深的排污井可以達到600—700米,注水規模上百萬噸,但造價是前者的十多倍。
事實上,濰坊市的污水處理費近年來不斷上調,目前已達到1.9元/立方米,與之相比,造價僅120元—150元/米(水泥管)的排污井“性價比很高”。不過,另一本“環保賬”卻怵目驚心。
“如果濰坊的企業向下排污,即便是灌注到千米以下,也一定會對地下水造成污染。而且,地下水雖然上下兩層交換緩慢,但存在同層流動。故而,污染會以井口為起點發生擴散。”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資源與農業區劃研究所研究員姜文來說。
64%城市地下水嚴重污染
一直以來,地下水宛如巨大的天然水庫,由于水量穩定,水質良好而成為農業灌溉、工礦企業及城市生活用水的重要來源。我國多年平均地下水總量為8218億立方米,占水資源總量的28.9%。
而環保部和國土資源部于2008年7月公布的《全國地下水污染防治規劃》則指出,中國13億人口中,有70%飲用地下水,660多個城市中有400多個城市以地下水為飲用水源。在中國,地下水是維系生活和生命的水源。
但是,情況很不樂觀,據《全國地下水污染防治規劃》介紹,全國90%的城市地下水已受到污染。
2006年,中國地質科學院開展了對華北平原地下水污染調查項目。過去5年,共采集水樣7541組,范圍涉及北京、天津、河北的全部平原及河南、山東黃河以北的平原地區。
“我們發現,I類、II類、III類水確實很少,尤其是I類水,基本看不到。換言之,大多數地下水未經處理都不能飲用。”中國地質科學院水文地質環境地質研究所一位研究員告訴時代周報。
根據1993年發布的地下水評價標準,III類水以人類健康基準值為依據,I、II類的水質更佳,適用于各種用途,而IV類以農業和工業用水要求為依據,適當處理后可作為生活飲用水,V類則不宜飲用。
目前,上述調查的結果已通過專家評審。其中指出,華北平原淺層地下水綜合質量較差,采集的樣本中,I類—III類水的占比僅為22.2%,IV類和V類的比例達到21.25%和56.55%。深層地下水的質量略好,三項數值分別為26.45%、23.13%和50.42%。
而另一組數據亦表明,地下水正面臨嚴峻挑戰。姜文來對時代周報披露:2011年,北京、上海等9個省市對轄區內的857眼監測井進行過評價——水質為I類、II類的監測井占比2%,而IV類、V類的監測井多達76.8%。
九個省市中,水質最好的當屬海南省,以II類為主;上海、北京次之,多為III類;黑龍江及江蘇則以IV類水占比最高,而吉林、遼寧、廣東、寧夏四省區普遍只達到V類的水平。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結果,第一肯定是污染,受污的地下水不能飲用;第二,原生因素。比如,在地質的作用下,某些地區地下水中氟、砷、碘等元素的含量較高,天然如此。這種狀況無法治理,但水源經過專門處理后仍可飲用。”前述中國地質科學院的專家說。
上述調查指出,在華北平原,淺層地下水污染較為嚴重,未受污染的地下水僅占采集水樣的55.87%。
“地下水污染是不爭的事實。但必須要注意,在均勻提取(每平方公里提取3-4組水樣)的水樣中,44.13%受到污染,不能由此得出華北平原44.13%的地下水受污的結論。后一個比例數值目前不得而知。”中國科學院一位要求匿名的地質專家告訴時代周報。
而對于44.13%的污染水,中國地質科學院的專家在調查時發現,可分為無機污染和有機污染兩類。前者以重金屬污染最為棘手,譬如,砷、鎘等元素對人體的傷害很大,不過,它們很難移動,影響范圍較;而后者又有兩種,一種類型的污染物密度較大,沉于水中,而另一種,其不僅對人體有害,還浮在水面,隨地下徑流運動,“非?珊”。
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的一位專家介紹,持續監測2年~7年的118個城市中,64%的城市地下水“嚴重”污染,33%的城市為輕度污染。正常的城市不超過3%。該專家警告:“地表的環境污染將加劇地下水的污染,這些正威脅著人類的健康和生命。”
監管空白
盡管地下水對人們健康的影響在以前就已成為中國的重大問題,但近年來人為污染卻愈演愈烈。另一方面,至今,政府尚未對全國范圍的地下水情況進行過詳細的普查,污染情況究竟如何也無確切的說法。
此外,目前我國地下水污染狀況無論是污染源,還是污染程度都沒有一個確切的統計。換句話說,如果一家企業向地下偷排,如果不走漏風聲,環保監測部門很難知曉。
根據《全國地下水污染防治規劃(2011-2020年)》的部署,環保等部門在“十二五”期間的一項主要任務就是“開展全國地下水基礎環境狀況調查評估”。“
“全盤的調查會逐步推進,首先,進行幾個片區地下水情況的摸底工作,緊接著,開展重點區域、主要城市的監測、調研,再下一步,對污染較重的場地著重從人體健康面臨的風險、下游擴散情況及是否應當治理等方面實施研究。”中國地質科學院水文地質環境地質研究所研究員費宇紅說。
據時代周報了解,2005年至今,中國地質調查局已完成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淮河流域平原及華北平原四大片區,總共44萬平方公里的地下水水質及污染情況的調查。第二類摸底由于投入大,參與的城市數量較少;而第三類評估則更少。
“比起地表水,監測地下水的難度更大,對技術和資金的要求更高。比如,某些地區的深層地下水,我們甚至連包含幾個含水層也不是很清楚。”馬軍告訴時代周報。2006年,馬軍組織編寫中國首個水污染公益數據庫,公開31個省份水質、污染排放及污染源等方面的信息。
“地下水調查雖有空白,但目前更重要的問題是,政府對不少大規模開采地下水的水源地實際上有著詳細的監測數據,而這些信息始終沒有對公眾公開。”馬軍說。
就在本月的24日,環保部曾以“國家秘密”為由,拒絕律師董正偉之前提交的公開全國土壤污染狀況調查方法和數據等信息的申請要求。
相關專家告訴時代周報,到2020年前,環保部門才能基本拿出地下水污染狀況綜合評估、地下水防污性能評估、風險評估和修復防控方案評估等關鍵性文件。
未來投入200億治污
當深井排污的傳聞像一根導火索,引爆公眾對于地下污染的無限擔憂時,深井灌注技術也被公眾廣泛質疑。
據了解,美國是最早利用深井進行廢液灌注的國家。上世紀30年代起,美國的石油公司開始利用深井灌注技術處理石油和天然氣產品的廢液,全美約89%難以處理的危險工業廢液均通過深井灌注方式來進行處置。
但在李文奇看來,這種技術的真實案例非常少見。在中國,已被曝光的僅有一例——山東東營口的杜邦項目。早在10年之前,杜邦公司就有意在渤海灣設立一家鈦白粉工廠,將一項關鍵技術帶到中國,即把有毒的三氯化鐵等廢液灌注至地下深井。雖然杜邦認為,深井灌注非常安全,可以“一萬年不污染三公里以外的地下水”,但這項技術仍然引發了業界的意見分裂及較大的輿論抵制。
據時代周報了解,深井灌注對地質條件有著苛刻的要求,比如,必須有容納廢液的巖層,深井必須位于淡水含水層之下,而且其間有隔水層等。歐洲和日本至今沒有使用該技術就是因為不具備合適的地質結構。
至于向深井灌注污水的做法,接受時代周報采訪的多位地質專家都認為,我國不宜推廣。
“第一,深井灌注在我國還是一頁空白,沒有技術標準,無法監督;第二,我國的地質條件是否滿足技術要求還需要進一步補充論證;第三,深井灌注可能蘊藏著無法預估的風險,而且一旦發生,難以補救;第四,缺乏該技術與污水處理廠技術經濟效益的比較分析,無法判斷哪種方法更經濟;第五,污水本身也是一種資源,而污水的回收利用是解決水資源短缺的重要手段。”姜文來說。
而李文奇認為,以現在人們對地質構造的認識,尚不能把地下水的分布描述得特別清楚。如果盲目地把污水灌注到某個地層,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做法,“尤其當發生地震或是地殼變遷時,隔水層一旦受到影響,不同水層串通,后果就非常嚴重。而且,絕大多數污水目前都可以在地表處理,為何要在地底下裝一顆定時炸彈呢?”
“從技術角度,深井灌注、深井排污都值得研究,我們應當探討。但我的疑慮是,在中國,連地表水排放的管理都非常混亂,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力量管理地下排污,是否有能力避免深井灌注成為新的污染源頭?”馬軍說。
有環保人士對時代周報表示,“如果制造某種產品會產生這樣高污染、難處理的廢物,我們應該考慮的不是如何把廢物埋到地下,而是怎樣從源頭上切斷污染,放棄這種制造活動。”
污染容易,而地下水治理卻是一項極為艱巨的工程。資料顯示,江河水體一旦受污,一般需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恢復。由于地下水深埋地下,治理難度更大,“它不像地表水,可以截住上游,治理下游。你把一部分受污的地下水抽上來,補給又來了,這要怎么辦?”姜文來說。
姜文來告訴時代周報,治理地下水不是投錢的問題。“目前,我們根本沒有立即見效的技術,而且,治理很難大面積見效。”
至今,中國沒有大面積治理受污地下水的成功案例。而業內人士普遍認為,最現實的方法是以預防為主,減少污染源。
目前,環保部正會同國土資源部、水利部、住建部在華北平原開展地下水污染防治試點,預計投入200億元專項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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