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多地遭遇環境之痛
在這個初春的北京,街頭多了不少戴著口罩匆匆而過的行人,與此起彼伏的灰色霧霾一道,成為北京的新風景。
被記者攔下的行人總愛抱怨,密實的口罩令他們呼吸不暢,但糟糕的空氣又令他們難受——這個剛過去的冬天,比嚴寒更難熬的,是霧霾。
在北京城郊接合部的一家醫院,每到周末,呼吸科都人滿為患,即便這家醫院去年才剛剛將呼吸科的規模擴大了一倍。
北京市環保監測中心的數據顯示,一些監測點PM2.5的濃度一度突破每立方米900微克,西直門監測點最高達到每立方米993微克,創下中國有PM2.5監測數據以來的最高紀錄。
春節剛過,山東濰坊企業往深層地下排污的消息傳出,地下水質狀況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事實與數據赤裸裸地呈現著,再次敲響環境污染的警鐘。
呼吸之痛
“這次北京的霧霾,我特別高興,我從來沒有那么高興過,因為以往我們呼吁水,呼吁空氣,呼吁一切食品安全的時候,沒有多少人相信,因為特權階層他們有特權的水,這次沒有特權的空氣了,他們回到家同樣會面臨老婆孩子的指責……”
農歷春節剛剛過去,霧霾再次席卷我國中東部地區,面對馬云誠實的調侃,霧氣沉沉下愁眉苦臉的人們,只有無奈。
雖然有點沒心沒肺,但馬云說的可是大實話。中國工程院院士鐘南山也說,大氣污染比非典可怕得多,非典可以隔離,但是大氣污染任何人都跑不掉。
今年1月以來,我國的中東部地區很多大城市遭遇了嚴重的霧霾天氣,懸浮顆粒物使城市陷入重度污染,城市上空毒氣彌漫,久久不散。
環保部門的數據顯示,從華北到中部乃至黃淮、江南地區,都出現了大范圍的重度和嚴重污染,全國多地霧霾籠罩,空氣污染突破測量上限,監測點處處“爆表”,全國三十多個城市空氣質量指數超過300(嚴重污染)。
中華環保聯合會副主席兼秘書長曾曉東總結說,幾次中度、重度、極重度的霧霾天氣,時間之長(連續11天),面積之大(143萬平方公里、13個省市區),濃度之重(最高達1000μg),受眾人群之多(全國近6億人口),健康受損之大,影響之廣(國內外高度關注),是中國環境史上之最。
人們戲謔,如今北京城里最流行的問候語,已經不再是“吃了嗎”,而變成“買口罩了嗎”,微博上到處是防霾招數探討……
即便大口大口地吸著毒氣,開著不著邊際的玩笑,持續不斷的大霧還是在其它領域顯示了它的威力——因為大霧漫天,幾米外的紅綠燈都找不著了,司機們只好小心翼翼地踩著油門龜速前進,擁堵的交通幾乎癱瘓;高速公路幾乎每天都有封閉的消息,更別提大面積延誤或者取消的航班。
唯一受惠于霧霾天氣的可能只有能夠給人們內心的恐懼帶來些許安慰的物品——據說能阻攔PM2.5顆粒物的專用口罩、能夠過濾空氣的各類凈化器……
而中科院最近剛剛公布的一項最新研究成果,更令終日籠罩在霧氣下的人們談霾色變。
根據這項名為“大氣灰霾追因與控制”的研究,本次席卷中國中東部地區的強霾污染物,正是爆發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英國倫敦、美國洛杉磯的化學煙霧事件污染物的混合體,并疊加了中國特色的沙塵氣溶膠。
生怕國人對上述事件過于陌生,媒體隆重介紹了它們當時的危害:光化學煙霧會刺激眼睛、鼻黏膜等,造成各種器官病變乃至死亡,倫敦因此喪生近萬人,洛杉磯至少800人喪命。
在中國的西北重鎮蘭州,上了一定年紀的人,倒不需要對光化學煙霧污染的知識普及,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蘭州的西固地區,居民就感受到了眼睛受刺激而流淚的痛楚,那個冬天人們記得街上到處是從眼皮下罩到下巴的白紗布包裹的面孔,口罩上的鼻孔位置一圈總是黑乎乎的,那個冬天霧氣沉沉,空氣里彌漫著不知名的怪味道。
蘭州的這個冬天在中國空氣污染治理史上具有標桿意義,自此中國開始直面空氣存在污染的事實,拉開了空氣污染治理的序幕。
用水之痛
霧霾未清,網友又爆料,“山東濰坊市許多化工廠、酒精廠、造紙廠企業,將污水壓到地下一千多米的水層,直接污染地下水”。
這一爆料在當地引發重磅炸彈,當地環保局緊跟著宣布已排查715家企業,卻并未發現舉報所稱的問題,于是回應稱“一千多米的深井技術上不可能實現,而且打井成本一般小企業也無法承受”。
事關飲用水安全,事件在春節后持續發酵,當地環保部門的回應并沒有終結事件,反而引發網絡上一波接一波的爆料高潮,各類線索層出不窮,媒體深入調查,一起又一起地下水污染被曝光,歷史舊賬也一并翻了出來……
2011年,濰坊青州冷家村一處化工廠的排水坑造成當地的自來水污染;2012年11月,媒體拍到山東華泰實業向濰坊壽光臺頭鎮洼地傾倒油墨渣;2012年12月底,又有由濰坊坊子區張家村塑料加工作坊排放的污水坑照片流出……
細心的媒體還發現,即便是眼下這個在地下水污染榜上炙手可熱的城市,還在2011年獲得過中國人居環境獎,并于去年參與角逐了聯合國人居環境獎。
根據山東省環保廳文件,該廳2011年第二季度接群眾信訪重點查處的案件中,來自濰坊的8起案件中有7起涉及污水排放。
在山東茌平縣干韓村,不用看各路媒體炒起來的新聞,他們早已受地下水污染之苦。過去打上來的水清澈甘甜,而現在,村民從十多米深的自備井打上來的水發黃,水面還浮有薄薄的一層油花。自此,村民不敢再喝地下水。
輿論持續發酵之下,勾起了民眾對近兩年來頻頻曝光的地下水質狀況日益惡化的記憶:
2011年發布的《全國地下水污染防治規劃(2011—2020年)》,已判斷我國地下水污染正在由點狀、條帶狀向面上擴散,由淺層向深層滲透,由城市向周邊蔓延;
遼寧海城市污水排放造成地下水大面積污染,附近一個村160人因水而亡;
由于地下水的嚴重污染,淄博日供水量51萬立方米的大型水源地面臨報廢;
即使是在首都北京,淺層地下水中也普遍檢測出了三致(致癌、致畸、致突變)物質;
而在全國655個城市中,有400多個以地下水為飲用水源,約占城市總數的61%;其中,北方地區65%的生活用水、50%的工業用水和33%的農業灌溉用水來自地下水。
民間環保組織“未來綠色青年領袖協會”理事長趙亮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他們在海河流域做環境調查,發現已難以找到一條干凈的河流,污染的河流會滲入地下水源,而各企業利用滲坑、滲井排污有20年了。
環境監測部門顯然已注意到這種趨勢,官方文件《環保部環境風險調控“十二五”規劃》中,也坦然承認“多個地方出現飲用水危機,個別地區甚至出現癌癥村等嚴重的健康和社會問題”。
所謂的個別地方,最受關注的便是云南鉻污染事件。2011年,云南曲靖發生鉻渣傾倒事件,本刊記者調查發現,附近的村莊出現了癌癥明顯增多的病例。
此次鉻渣污染事件后來還在民間公益組織的介入下,提起了環境公益訴訟,并得到云南法院環保法庭的受理,成為公益訴訟的破冰之舉。
根據國土資源部的調查,在2000年到2002年,這三年有超過60%的地下水資源是屬于一到三類的標準,而到了2009年,水質四類和五類的已占到了73.8%,不到十年,兩個數字顛倒過來。到2011年,全國城市55%的地下水則是較差至極差的水質。
雖然現行《水污染防治法》有專章規定了地下水的污染,但十年下來,地下水質依然在不斷惡化。
在網絡上持續曝光的山東濰坊企業排污線索中,濰坊環保局至今未查實一例,官方已公布新的舉措,以十萬元獎勵懸賞排污舉報,而一封疑似提前通知排污企業應對檢查和暗訪的通知,更將當地環保部門置于輿論的風口浪尖。
面對檢查面臨的重重困難,中國政法大學環境資源法研究所所長王燦發認為,原因不外乎兩個,一是環保部門并不想真正去查,二是要查這些隱蔽的偷排污水的行為本身難度也非常大。
水質危機
中國地質科學院近日公布的一項調查顯示,華北平原近半數淺層地下水被污染,引發民眾對飲用水安全的擔憂。
這份歷時五年、由中國地質科學院水文環境地質環境研究所實施的《華北平原地下水污染調查評價》,被認為是該地區最系統全面的地下水水質和污染調查。調查顯示,華北平原地下水污染較為嚴重,未受污染的地下水僅占采樣點的55.87%,深層地下水污染則較輕,未受污染的地下水達87.14%。
這份調查還指出,氟化物、磺化物和溶解性總固體等原生指標是地下水質量差的重要原因。
水是生命之源,對水質的關切,一直也是關乎民生的重要議題,因此,每每涉及水質安全的事件,總是格外引人關注。
2012年的春節,在廣西,同樣發生了一起由污染引發的水危機。
除夕前幾天,距離柳州市一百多公里的一個水電站內,養魚者發現網箱內的魚接二連三地死亡,環保部門檢測后發現,這段水域重金屬鎘超標,由此拉開水危機事件的序幕。
事后排查,柳州上游地區河池兩家企業違規排污,一家礦業公司由于渣場建設不達標,部分廢渣滲濾液及廠區污水流向排水溝;而另一家在當地完全不知名的作坊式企業,打著生產立德粉材料的幌子,終日大門緊閉,里面偷偷生產銦,卻完全沒有任何污染防治設施,生產過程中的高濃度重金屬廢水、廢渣直接排向地下溶洞,流向江河,向下游城市一路而去。
以龍江水源為主要飲用水來源的廣西第二大城市柳州,由此深受其害——上游河水受污染鎘超標80多倍,這令柳州市民恐慌不已。春節期間,柳州各大超市上演了市民搶水風波,無論什么牌子的瓶裝桶裝礦泉水一上架便被搶購一空,市民談自來水色變,許多市民既不敢飲用,也不敢使用自來水煮飯燒菜,這種恐慌在官方一遍又一遍地宣布水質完全達標后一個多月才基本平息。
事后,原河池環保局局長吳海愨曾坦承,龍江河水鎘超標80多倍,是企業一次排放還是長期排放造成,是一家企業還是多家企業排污,并沒有明確的結論。
而廣西龍江20噸鎘污染也成為當年最為重大的環境污染事件,那20噸鎘來源于何處,事后也并不完全清晰。而根據環保部的統計,2010年全國工業廢水中鎘污染排放總量為30.1噸。兩家企業違規排放能否造成如此重大的污染,不免令人疑惑。
在這兩家企業所在地河池市,是廣西有名的有色金屬之鄉,一些金屬的含量居全國乃至世界之首。有色金屬開采、冶煉企業在不大的河池市區林立,沿江而建的更不在少數。
類似的恐慌情緒還在2011年的7月份出現在四川綿陽,由于當地一家電解錳廠尾礦渣流入涪江,導致涪江江油、綿陽段水質污染超標,綿陽市也出現了市民搶購瓶裝水、桶裝水風波。
惡化的環境
面對陰沉灰暗的天空,怎么也不暢快的呼吸,整個冬天,一個疑問在人們腦海里揮之不去:“到底,霾從何來?”
2013一開年,霾便氣勢洶洶,似乎要在中東部地區無休無止,痛定思痛,對于霾的溯源,自然也不會少。
中華環保聯合會副主席兼秘書長曾曉東撰文總結了霧霾的成因,認為其主要來源于六個方面:
一是工業污染。除來自大中企業沒有治理徹底的污染氣體和顆粒物,在中東部地區分布廣泛的中小企業或公開或偷排、暗排,也形成了大量的污染物積淀。
二是交通運輸污染。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加快,我國各大城市機動車保有量也連年攀升,即使排放全部合格,隨著汽車增加的自然還有尾氣,何況其中還有部分汽車排放根本未達標。
這波霧霾天被歸咎得最多的正是這個原因。中科院大氣物理研究所研究員王躍思的歸納極具代表性——機動車為京津冀城市最主要的污染源,加上極其不利于污染物擴散的天氣過程和氣象條件,整個就悲慘了。
三是建筑行業污染。各大小城市日夜兼程施工,建筑揚塵隨意排放。
四是生活污染。例如北方一到冬季由于取暖需要,便要大量燃燒煤炭,因此冬季北方煤煙污染首當其沖,雪上加霜的是同在冬季的傳統春節,人們有燃放煙花爆竹的習俗,使惡劣的空氣質量更加不堪重負。
五是農業污染。即每年在農村地區,將9億多噸的各類農作物秸稈用于燃燒,產生煙氣污染。
六是光化學與低濕度霧氣復合污染。例如上個世紀,發生在倫敦和洛杉磯的光化學煙霧。
有“人間天堂”之稱的杭州,在這些環境風波中也未能幸免。最近當地媒體報道杭州“霧霾陰云未散地下水污染又來”,浙江省地質環境監測院相關負責人介紹,杭州的地下水,雖未發現區域性的人為污染現象。不過,一些居民集中區和局部工業區,確實也存在地下水點狀污染跡象。
無獨有偶,地下水污染同樣受高速發展的經濟拖累。工業三廢排放,城鎮化進程中產生的污染,水處理能力趕不上城市污水排放的速度,甚至市政管網滲漏,都會造成地下水污染;在這波浪潮中,甚至農村也難以幸免,過量使用化肥農藥、城市污水灌溉,除了土質退化,同樣造成農村的地下水源污染。
從近年來頻繁發生的城市重大水危機事件中不難看出,無論具體導致水質污染的原因是什么,背后仍是一個極其陳舊的話題:發展經濟與保護環境,到底孰輕孰重?二者如何兼顧?
共同行動
春節過后,環保部也是格外忙碌。
從3月1日起,京津冀、長三角、珠三角等19省區的六大污染行業,將實施最嚴排放限值。
此外,一系列涉及環境保護的措施相繼出臺。另外環保部《環境空氣細顆粒物污染防治技術政策草案》已經開始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而這份草案的歷史使命就是要防治PM2.5。
而僅僅還在一年多前,公眾其實還對PM2.5相當陌生,而現在,標注上能夠防止PM2.5的口罩總是格外暢銷。
美國和歐洲一些發達國家上個世紀有先例表明,公眾對環境問題的格外關注總是會迫使政府部門采取行動。當年,倫敦人曾認為那場煙霧與之前的“濃霧”或者和平日的霧氣沒多大的區別,直到政府醫學報告將上萬死亡案例擺了出來——倫敦“大煙霧”之后,英國連續出臺了多部法律,高潮則是1956年出臺的《清潔空氣法》。該法要求工廠減少煙霧排放,鼓勵居民從煤轉向燃燒產物更清潔的焦炭或燃氣。
2012年底,環保組織“綠色和平”和北京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共同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如果2012年北京、上海、廣州、西安四城市空氣質量相對于2010年沒有改善,因PM2.5污染造成的早死人數將達8572人,因此導致的經濟損失達68億元人民幣。
中國民眾的關注似乎也起到了同樣的作用,PM2.5在中國的逐漸透明化就是很好的例子,相繼出臺的措施和快馬加鞭的法律法規似乎也在印證同樣的進程。
有專家指出,現階段,我國的空氣污染已變為大面積的城市群復合污染,主要分布在珠三角、長三角、京津冀等城市群。城市大氣污染在一些大城市已逐漸由煤煙型轉向汽車尾氣型,或成為二者綜合型的污染特征,因此治理難度遠遠超過了上世紀七十年代。
中國人民大學環境學院院長馬中介紹,地下水污染問題,上世紀五十年代日本、美國也遇到過。后來污染得到緩解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工業化完成后的產業轉移,很多污染源消失。而中國還處于工業化進程中,污染源難以消除。地下水雖屬可再生資源,但地下水更新和自凈非常緩慢,一旦被污染,所造成的環境與生態破壞,往往長時間難以逆轉。
可難度似乎還遠不僅止于此。
正如英國《金融時報》報道尖銳指出的那樣,促增長的壓力迫使政府官員淡化或無視污染問題,中國和外國的專家都表示,中國政府面臨的一大問題是,各級官員都愿為經濟增長這一首要任務犧牲環境。“體制內缺乏問責機制,負責解決環境問題的部門軟弱無力,數據收集和呈現容易受到操縱,這些都讓這個問題變得更加嚴重。”
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之間的沖突并不是第一次如此凸顯,這個陳舊的話題在一輪又一輪的環境事件中被拷問,多次被擺到了人們眼前。
“我們的政府部門不要總是頭痛醫頭、腳痛治腳,要考慮從根源上進行治理,”中科院大氣物理研究所研究員王躍思說,“也許這樣的根源會讓你很痛,會牽扯到經濟發展,但也要堅持去做。”
當然,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環境的治理根本無法單憑哪一個地方政府的努力就能夠完成,似乎每一個生活在同一片藍天同一塊土地上的公民都要盡自己的一份力。
“政府部門也要為公眾的積極行動提供良好的平臺。”王躍思說,“不能把經濟發展看得太重,也不能把公眾水平估計得太低。”地方政府要有具體的實施方案,比如,公眾盡量減少開車出行,并要按時檢驗,當車輛尾氣排放不合格時要主動維修,直到通過國家規定的標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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