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太講靈活,最后靈活得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這個人,究竟是不受歡迎呢,還是廣受歡迎?
有些人不喜歡他出現,他一出現,項目的推進可能就要花更多的工夫。
可是,卻又有那么多人等著他去,還專門為他調整時間。
等他去干嘛?
做環保項目的評審。等著他在評審會上說真話,說實話。
人微言輕,尤其涉及公共事務,人們常如是想。那么,他如何擁有了自己的話語權?又如何看待自己的話語權?
本期服務上海三十年,拜訪同濟大學教授何品晶,一位研究廢物處理和轉化利用技術的專業人士。
“光棍節”網絡銷售300億,這制造了多少廢棄物呢?
這周一上午,天氣陰沉,天空中夾雜著綿綿細雨,拉開了陰雨天的序幕。
并不是外出的好日子,但位于四平路上的同濟大學校園內卻很熱鬧。搭乘地鐵來上課的學生急急地走上自動扶梯出站;男生們結伴騎著自行車轉入了校園小道;教學樓內供應熱水的機器前排著隊……
結束了寒假期間校園內冷清的場面,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
十點不到,教學北樓的405教室內,學生都已經到了,50人不到,占滿了教室三分之二的座位。和每個時期的大學課堂一樣,女生搶占了第一排座位。
何品晶站在教室門口,他已經做好了上課準備:展示出了課件的PPT,和學生做了一些簡短的交流。
這門課叫《固體廢物處理與資源化技術》,是何品晶給這批大三學生上的一堂專業課。他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羊毛衫,外面套一件黑色全棉外套,一只手插在褲袋中,一只手做著手勢。表情是很嚴肅的,不茍言笑,說到一些幽默的話語,音調會有所變化。惹得學生哄堂大笑的時候,他卻不怎么笑,像冷面滑稽。
第一天上課,內容是概論,對何品晶來說,這是一門課最難講的地方。大概是這個緣故,一開始他的聲音低沉,內容也略顯平淡。不過講著講著,他體內的某個開關好像被撥動了似的,越來越生動,還時不時地有幽默的話語冒出來。
這就像上過這一門課的學生在評教網站上的留言:“他(何品晶)總是一開始有氣無力,到最后就收不住了,講課太有激情了。”
何品晶是同濟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學院的教授,他揶揄自己是個“廢物教授”,因為他的工作就是和“廢物”打交道:研究如何更好地處理固體廢物,讓它們盡可能重新變成資源,減少浪費和污染,為人所用。“工業生產會產生大量的固體廢物,農業生產中那些廢棄在農田中的秸稈,養殖業動物的排泄物,水里有很多底泥、淤泥,也要歸我們處理。你們知道我最近在關注什么嗎?”何品晶話鋒一轉,“電子商務帶來的廢物問題。人們談論電商帶來的便利,談論電商經濟對實體經濟的沖擊等等問題的時候,有沒有人關注這個行業爆炸性的增長對廢棄物的影響?電子商務帶來的包裝物的量和種類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種類上來說,比如有一種黑色包裝袋,也有一些防止瓶子打破的充氣塑料類,或是纏在沐浴露瓶上的保鮮膜類。這些五花八門大量出現的包裝,對廢棄物管理意味著什么,沒人知道。現在對這些,我們沒有任何規范,沒有任何標準,也沒有任何要求,甚至沒有人去關心。我們只是在津津樂道地說著光棍節的銷售量是多少多少億。”
“固體廢物有一個特征多少有點讓人沮喪,那就是不可完全避免,但還好,我們可以做一些事,可以減量減毒或是使它更充分的循環利用。但是,對固體廢物進行處理的過程也不能完全地使污染物消失,因為在處理的過程中會有新的污染物產生—當然了,如果沒有廢物,要我們這種"廢物教授"干什么呢?”
“廢物教授”什么時候要“發飆”?
十一點四十分,下課鈴響了,何品晶結束了講課。這兩堂課,中間沒有休息。這是他上課的習慣,順著一股勁往下講。
上完課,何品晶喝光了礦泉水瓶中的水,收拾好電腦,急匆匆地走了。他要趕去虹橋機場搭乘飛機去北京,參加一個關于環境保護標準修訂的會議。
現在何品晶的時間被兩大部分的工作占據,一是教學,二是科研和社會活動。其中,他很在意的一類“社會活動”是環保工程項目的評審。
何品晶在“環保評審”這個圈子,是很出名的—因為他的嚴格。
去年年底,他又一次在評審現場“發飆”了。
那是某個垃圾焚燒發電廠項目,由國內一家較大的設計院做出了設計方案。仔細看了設計稿之后,何品晶重重地把本子放下:“我今天講話可能會有點尖刻,但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何品晶的“忍無可忍”之處在于兩點。十多年下來,中國的環保技術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而且在具體工程上,也有很多經驗教訓,但是對方所做的方案,既沒有體現出技術進步,也沒有吸取過去的經驗教訓。
“我們必須不斷學習,不斷總結經驗,然后體現在新的方案上,可你們拿出來的總是一個套路的東西。我隨便舉一個例子。不久前,有個垃圾焚燒廠發生了事故,可我在你們這個設計方案中完全看不到針對性的改進措施。在你們的方案中,我看不到時間的變化,和幾年前評審過的項目差不多,這是不對的,也是不負責任的。做一個工程,后一個要比前一個好,就像踢足球一樣,"哪個球是你踢得最好的?""下一個。"這是一種追求。”
何品晶發脾氣的另一點原因是,他在這個方案上看不到任何地域的區別。“這個工程在青海做,在蘭州做,以及在上海做,肯定是不一樣的,可是我在你們的工藝中,看不出有什么針對性的措施。我的感覺是,不管在什么地方,你們都可以扔出這樣一個方案來,只是把地名改一改而已。”
然后,何品晶接著說:“我知道,大家太忙了,項目太多了。我也很忙,大家都很忙,但不能因為忙而降低對做事情的要求。”
星期日周刊記者(以下簡稱星期日):何老師,最后那場評審的結果怎么樣?方案通過了,還是退回去了?
何品晶:這個工程方案被要求做針對性的補充修改。
星期日:你覺得,你這個評審是干嗎的?
何品晶:專業人士所做的事情,就是從事科研工作,科研成果得到應用,或者參與環境治理的評審,直接和間接地為公眾服務。在評審中,我們要負責的是,看得出問題,提出解決方案,同時要勇于說出這些問題。我覺得,有時候出現一些錯誤的方案,我們甚至可以原諒一些領導,因為他們不懂這些,但是不能夠原諒那些不專業的專業人士。專業人士應該表現出應有的職業精神和專業素養,否則就是在迎合世俗和官威。
星期日:迎合世俗和官威會讓你失去什么?
何品晶:如果是迎合或絕對的服從,那就沒有自我,人的生命處于一種卑微的狀態,那樣我們的學術圈就完蛋了。
星期日:會遇到打招呼這樣的事情嗎?
何品晶:有時會有這樣的情況,大家都很希望這個項目能夠通過。但是一般沒人敢給我“豁翎子”,他們不太愿意在我面前說,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會同意的,我不吃這一套。
說真話的人,如何獲得說真話的空間?
環保評審,是一個復雜的場域,充斥著權力和科學、尋租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博弈。
而今天的何品晶在這個圈子里的角色,頗為有趣。
一方面,他是一個不太受歡迎的人。聽說同濟的何教授來了,一些與會者不免惴惴不安:項目要過關,沒那么順當了。
可另一方面,何品晶又是一個很受歡迎的人。很多環保工程項目的評審工作都會邀請他去。有些評審會還為了他調整開會時間。如果實在抽不開身,對方也會請他撰寫一份書面意見。
何品晶,是如何擁有這份話語權的?
2000年前,臟臭的河道是上海一個棘手的問題,河道治理成了一個重要的城市建設議題。有一年,何品晶參與一個河道治理項目,當時他還是一名年輕老師。聽完項目報告后,他一肚子問題,當場提了出來,甚至和一名頗有年資的同行起了爭執。
最終,何品晶提出的疑義沒有被重視,項目還是進行了。可是數年之后,項目以失敗告終,而原因正是他所提出的問題。重新啟動項目的時候,何品晶再度被請去擔任評審組成員。
星期日:當人們重新來找你的時候,你是什么感覺?
何品晶:那時候有人問我,你提出的觀點被證明了,很高興吧?但實際上我非常不開心。因為非常痛心。有時候還會導致公眾或管理部門對某類環保技術不信任,其實不是技術有問題,而是工程沒做好。
星期日:是的,我聽了也很痛心。不僅僅納稅人的錢沒有得到認真的對待,被污染的河流也沒有得到認真的對待。這件事情的發生,對你的影響是什么?
何品晶:這樣的事情很多。當時我指出問題,人們會說我過于認真了,但事后我擔心的問題往往發生了。所以慢慢地,我的專業能力開始被認可。
星期日:所以,你的話語權是建立在專業能力上的?
何品晶:應該是這樣的。講課的時候,我要把一個故事講清楚,不是說它現在是這樣,而是說它從哪里來,發生了什么,慢慢演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尤其是專業課,內容應該是動態的東西,還要告訴學生它會往哪里去,將來的發展是怎么樣的。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學生有了這樣的理解后,再去想事情,就不是被動地接受,會想這個問題是怎么提出的,為什么現在是這樣,未來會發生什么。僅僅掌握一些處理專業問題的方法是不夠的,這是應試教育的模式,關鍵要去了解其背后的邏輯。”
去了解背后的邏輯,是何品晶的一個習慣。
1997年左右,楊浦區水利部門通過同濟大學找到何品晶,請他參與區內河道治理的工作。當時,楊浦區的一些河流和全市河流所面臨的問題一樣,由于接受了大量的工業廢水和生活污水,河流漸漸地失去它本來的顏色,變得骯臟,臭不可聞。
關于河道治理中的底泥處理,專業領域里一直有兩派意見,一種是認為該挖掉,因為這樣才能改善水質;另一種是認為不該挖,因為底泥已經在水底了,一旦去挖,反而擾動了它們,加速了污染物的釋放。還有,在哪里挖,挖多深,挖出來的底泥怎么處理,都是問題。
何品晶不忙著做出“挖”或“不挖”的決定,他對楊浦區水利部門的相關負責人說了自己的想法:“首先我要了解污泥的性質,了解它主要的污染因子是什么。具體了解了這是什么東西,才能分析需不需要挖,挖有什么好處,有什么問題,這樣性質的底泥,需要用什么樣的專業方法來處理?”
星期日:在你的描述中,我聽到了你的方法論,你先要了解你所要打交道的對象,然后你再去尋找處理它的辦法。
何品晶:做任何事情都要先搞清楚對象,我們不能簡單地憑感覺說,這個東西是有污染的,那我就要拿掉。專業人士會知道這并不是那么簡單的,這些污染物能全部拿掉嗎?拿的過程中還會發現很多問題。
星期日:你當時怎么去了解那些河道底泥的性質?
何品晶:我記得我們的工作,是從那一年的夏天開始的,那年夏天非常炎熱。我帶著我的研究生和助手,十個人不到,騎著自行車去那些要治理的河道邊。河水的味道臭烘烘的,下去后有一種霧氣蒸騰、令人窒息的感覺。在我們去的時候,水位被控制到一個相對低的位置,然后我就穿上高筒雨靴從河岸邊上爬下河,取樣封存,帶回去進行分析。
星期日:你的回憶在我腦海中形成了一幅非常形象的畫面—霧氣蒸騰、窒息的河邊,一些專業人士在努力地尋找想要醫治它的辦法,后來效果怎么樣?
何品晶:我的方法論是要摸清對象的特征,然后再找對策。取樣分析之后,我們提出專業的建議。首先要把排泄口堵掉,削減人類活動增加的污染物量;其次對底泥進行處理,減量減毒;還進行污水外排處置工程,將與局部自然物質循環不相容的污染物,在更大的自然區域內進行循環。在做了很多工作后,那些河當然變得不再那么臭烘烘了。但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過去,人們希望河道治理能夠馬上出效果,變成一條清澈、有活力的河流。但這十幾年來學術界已經逐漸形成了這樣的共識,這事急不得,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治好的,同時必須有很多招數,要逐步恢復,不是打一針就能好的。
星期日:我們的河道生病生得太久了,要治好得花很多時間。
何品晶:城市河流是一個生態系統,這個系統已經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要重新恢復是需要時間的。而且在治理污染的過程中還是會對河流有傷害,就像開刀一樣,它對身體會有傷害。好的河道治理或許要有中醫的感覺,要辯證地看問題。以前的城市水系是有生命力的,但漸漸的,它就變成了一條排泄水溝。我覺得我們人類太強大了,好像想讓一樣東西變成什么樣就能變成什么樣。在我們希望河流變成接受廢水的排污溝時,結果,它真的變成這樣了,它就不再是河了。然后某一天,人類突然發現,我們想要河,于是開始忙著治理污染。可說實話,在治理污染的時候,又做了很多傷害它的事情。
星期日:當我們想要治理的時候就發現,人沒那么強大。
何品晶:我們對環境的傷害,有些是永遠無法彌補的。當年我們做了那樣的事情,就難以讓河流回到過去的樣子,我們要明白這一點,同時要接受這一點。我們現在努力能做到的是,恢復成一條有點清,有點魚,有點生態功能的河流。
星期日:聽起來真讓人悲傷。這是我的感受。那么作為一個專業人士的你呢?
何品晶:我前面說了,固體廢物的污染是不可完全避免,這個特性多少讓人沮喪,但我們可以繼續做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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