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截污”試驗
在中國的耕地污染版圖中,湖南省無疑是顏色最深的一塊。
土壤毒禍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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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省原是中國稻米第一省,廣東曾是湖南大米多年來的主要外銷省份。經歷2013年廣東“嚴查”鎘米風波后,湖南大米在全國范圍內被污名化,湘米滯銷,米商遇困,米農彷徨。形勢逼迫湖南省政府必須采取行動。
2014年4月,湖南省農業廳官方宣布,當年起將對省內長(沙)株(洲)(湘)潭三市的170萬畝重金屬污染耕地展開修復治理和種植結構調整試點試驗。這170萬畝耕地被劃為三類:達標生產區、管控生產區和作物替代種植區。
湖南試驗的背后,是農業部的身影。財新記者從農業部獲悉,湖南試驗意在為中國重金屬污染耕地治理修復探路。
在全國被污染耕地方向未明的情況下,正在進行的湖南試點顯然意義非凡。它的思路是什么?有哪些成就和問題?
湖南的選擇
湖南省的土壤污染有多嚴重,雖然湖南官方未公布正式結論,但已曝出的數字足夠驚人。
2014年5月5日,《經濟參考報》引述湖南省農業廳多年定位監測的結果數字稱,至2013年,湖南省近三分之一耕地被不同程度污染,重度和輕度污染的面積分別在470萬和950萬畝,尤以湘江流域最為嚴重。對《經濟參考報》上述數字,此次接受財新記者采訪的湖南相關官員不予證實,也未予證偽。
但一位接近湖南省農業廳的農業專家對財新記者表示,他所獲得的一個耕地污染數據與上述數字接近:省內約27%耕地的鎘含量超過土壤二級標準。
在科學界熱烈探討污染耕地是治還是防的當口,因為土壤污染嚴重面臨公眾壓力的湖南省,初步做出自己的選擇。
財新記者從多個信息源確認,長株潭三市于5月底前形成各自的試點方案,各市方案匯總至湖南省農業廳后,形成省級層面的試點方案。目前,省級方案已上報至農業部,正在等待最終批復。
從湖南省農業廳目前披露的信息看,三市170萬畝受污染耕地中的76萬畝被劃為達標生產區。這些耕地僅是輕度污染,出產的大米鎘含量超過國家標準即0.2毫克/千克,但小于日本等國的國家標準即0.4毫克/千克。
湖南省農業廳建議對這些耕地使用“VIP技術”,即“低鎘品種(variety)+合理灌溉(irrigation)+調節酸度(pH)”,通過生物、農業和環境改善,實現“在污染的土地上生產出合格大米”的目標。
另有80萬畝耕地被確定為管控生產區,即耕地鎘含量在1毫克/千克以下,大米鎘含量在0.2毫克/千克至0.4毫克/千克的耕地,采用“專業品種、專區種植、專企收購、專廠儲存、農產品封閉運行”的管理模式,在豐收季節采用快速檢測儀檢測農產品質量,不達標產品全部由政府收購,以防進入市場。
有14萬畝污染嚴重的耕地被確定為作物替代種植區。此類耕地特征是鎘含量超過1毫克/千克,產出的大米鎘含量超過0.4毫克/千克。湖南省農業部門建議對此類耕地改變種植結構,改種非直接食用、非口糧的棉花、蠶桑、麻類、花卉等農作物。
湖南省農業廳還宣布,政府將探索介入種植環節,保證農民收入。
由上述詳細措施可知,湖南三類土地的試驗均著眼于不讓污染土地生產出有害于人體的農作物,或不讓人體直接接觸這些農作物,其試驗基本不涉及對污染土壤進行實際治理,而是著眼控制已污染耕地的環境和健康影響。
不僅上述試點沒有涉及多少修復耕地措施,事實上,在近年發生的幾起土壤污染公共事件之后,湖南省也未著手修復涉事的被污染耕地。
例如,震驚全國的“瀏陽市鎘污染事件”發生后,涉事數村數千畝耕地在施以生石灰后,被宣布改種苗圃花卉,至今未進行修復。當地斥巨資修復的,僅是涉事化工廠所在場地的土壤層。
在株洲市天元鎮新馬村,鎘中毒事件發生后,該村數千畝土地被當即宣布禁種,至今也沒有進行實質修復。近兩年來,該村因顯著的區位優勢,已被株洲市納入近郊開發區。
財新記者2014年5月重訪了新馬村。昔日拋荒禁種之污染耕地,一些已完成土地平整工作,該村不少耕地更是被納入新工業開發區建設用地。
農業部布局湖南
2014年5月,農業部辦公室相關人員向財新記者披露一份“重金屬超標稻米產區種植結構調整的指導意見”。該指導意見與上文湖南試點的做法大致相同。
農業部指導意見指出,對于稻田土壤輕度污染區,“原則上不調整種植結構”,采取耕作措施、水肥管理、酸度調節等農藝措施進行修復治理。
對于稻田土壤中、重度污染區,可以在農藝措施修復治理的同時,因地制宜地調整種植結構,調整次序應依次為:將高積累水稻品種調整為低積累水稻品種、將水稻改成種植玉米等低吸附的旱作糧食作物、將水稻改種油菜等食用部分鎘含量低的農作物、改種棉花等非食用性經濟作物。
農業部指導意見還明確指出,對少數稻田土壤鎘含量特別嚴重的區域,應劃定為禁止種植農產品區。
在這一條上,湖南省和農業部意見不一。湖南省披露的試點方案,只有改種作物,而無劃定禁止種植農產品區。但這一不同在試點開始階段或許不是最重要的。
2014年4月,財政部、農業部對外宣布,在2014年啟動重金屬污染耕地修復綜合治理工作,并在湖南長株潭地區啟動170萬畝試點。該文件開出中國在土壤污染投入領域最大的單筆投入——中央財政僅2014年即撥款11.5億元,湖南省財政被要求給予配套支持。
財新記者從農業部獲悉,長株潭項目只是污染耕地治理的初步試水。未來,農業部還將分步驟、逐級、分類推進污染農田治理工作。中遠期,農業部將根據稻米鎘和產區土壤污染普查結果,在南方地區和北方部分地區推廣實施污染農田治理工作。
中國對救贖污染耕地的探索,才剛剛起步。
“心里沒底”的試驗
當地媒體《長株潭報》以“株洲模式”總結株洲市的耕地重金屬修復治理模式。報道稱,截止到5月底,株洲市選取不同污染程度的耕地開展的“VIP”及“VIP+n”控鎘技術體系試點正在進行,26個“VIP”試點全部按省農業廳技術模式規范落實,早稻點已完成移栽,中稻點正在實施中。
株洲市還稱,將在2014年試點完成萬畝棉花產業園、萬畝花卉產業園、萬畝桑葉產業園、萬畝高粱產業園和萬畝玉米產業園。
經財新記者確認,5月25日,農業部副部長張桃林等人所到訪的即是兩處試驗點。其中,皋芫村為達標生產區“VIP”試點,峰仙村為針對重度污染土地的種植替代作物的試點。
5月末,在張桃林等一行人離開數天后,財新記者到上述兩處試點探訪。
在距離湖南省株洲市200余公里的馬江鎮皋芫村,新一季的水稻秧苗長勢喜人。與別村的稻田不同,皋芫村稻田里的禾苗葉子上,附著有一層并不均勻的白色粉末。田間地頭,也零星散落著一些白色編織袋——這是幾日前播撒生石灰留下的痕跡。
一條不足3米寬的鄉間小道將一望無際的平坦稻田分為兩半。靠近村頭道路一側,半人高的的鐵絲網將稻田與鄉道分離開來,一側為“VIP小區試驗”,一側為“VIP大田試驗”,共100畝。
在小區試驗一側,稻田被平整劃分為面積為一畝的長方形地塊,貼近村頭的20余地塊都豎立著深藍色標示牌,上面寫著新稻種“V優463常規栽培”“株兩優819施石灰生物菌肥”等字樣。進入生長期后,村民已將稻田中多余的水放干,進入“曬田”階段。
村民告訴財新記者,2014年春耕,該鎮農技站給每畝地配備了兩袋石灰,要求村民在田間地頭播撒生石灰,每畝地補貼30元勞務費。
按皋芫村村民的說法,除播撒石灰和種植新稻種,當地水稻種植不會有其他變化。財新記者在走訪中獲悉,大部分村民對這場試驗的原因一知半解,不少人以為只是單純的育種試驗。至于土壤重金屬污染對人體的健康影響,他們更是鮮有耳聞。一些村民還抱怨說,去年冬季稻種植的新稻種不好吃,“不粘”。
下午5點半,平水鎮峰仙村種糧大戶譚晚文和他的雇工們,剛剛對高粱田播撒完一輪農藥。在以水稻為主要糧食作物的湖南省,乃至更大范圍的中國南方地區,高粱并不常見。在千畝水田上改種高粱更是罕見。
相較于新稻種和撒石灰,譚晚文在這個播種季面對的變化要大得多。改種高粱的決定是在春耕前農技站工作人員“做了工作后”主動做出的。4月初,譚晚文將種植多年的肥沃水田改作旱田,插上了高粱苗。
譚晚文性格豪爽,自詡不怕冒險。這個昔日的全省第二大水稻種植大戶,如今面臨著不大不小的挑戰。這是他頭一遭種高粱,技術是在農科站的培訓班現學的,F在看來,高粱苗的長勢并不好,生長高度參差不齊,有的東倒西歪,還有的葉子枯黃。
“有些是下雨泡壞的,(水田)地勢低,不排水。”譚晚文告訴財新記者。
財新記者獲得的《株洲市重金屬污染耕地修復治理和種植結構調整試點方案》(征求意見稿)顯示,株洲209.2萬畝水田中,重金屬超標面積為48萬畝。其中,達標生產區為13萬畝,管控生產區26萬畝,作物替代區9萬畝。
根據方案,達標生產區和管控生產區還將開展“應急性水稻低鎘品種種植試點”。皋芫村所屬的萬畝低鎘水稻品種種植示范區即屬于這一范圍。
若嚴格按照方案,譚晚文的高粱種植試點,應劃入重污染耕地的管控治理范圍。但譚晚文告訴財新記者,他所承包的農田都處依山傍水之地,風景優美,周圍無工礦業活動,“找不到什么污染”。
爭議“株洲模式”
隨著此次長株潭污染耕地治理修復試點的啟動,一項叫“VIP”或“VIP+n”的治理修復技術也進入學界和公眾的視野。該技術被作為主打技術,將普遍使用于達標生產區。
公開資料顯示,“VIP”技術為湖南省農業資源與環境保護管理站尹麗輝、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黃道友、湖南農業大學鐵柏清等共同所有。
2013年7月29日,該技術體系與篩選出的湘早秈32號等低積累鎘的穩定型水稻品種,以及可有效降低稻米鎘含量的功能性專用復混肥、土壤重金屬復合鈍化劑等,共同通過了湖南省科技廳主持的成果鑒定。
“VIP”技術的實際效果如何,湖南省科技廳并未對外披露詳細的成果鑒定報告。長期從事土壤治理修復研究的北京大學環境工程學院教授劉陽生告訴財新記者,單以“VIP”采用的生物、農業、環境措施來治理重金屬污染耕地,“有些簡單了”。
曾在湖南省進行過20年鎘污染農田治理修復研究的青島農業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副院長王凱榮認為,推廣低鎘稻是個好思路,但目前還沒有稻種能夠真正達到“抗污染”的程度。而且,影響水稻吸收鎘的環境因素非常多,即便是低鎘品種,也很難在農民散戶種植的條件下大規模使用。
廣東省生態環境與土壤研究所研究員陳能場比照日本經驗后指出,品種對稻米鎘吸收控制的貢獻率只有一成,而水分管理占到九成。
陳能場提出,通過石灰降鎘只可作為輔助手段,而非主要治理措施。1971年,日本曾對28塊鎘污染耕地進行石灰降鎘的大田示范試驗,但只有8處糙米鎘含量降低四成以上,另有4處鎘含量不降反增。他指出,雖然提高土壤酸堿度有助于降低土壤中鎘的活性,進而降低水稻對鎘的吸收,但要使土壤酸堿度達到預定值,需對石灰量進行精確計算。
“VIP講的水分管理、撒石灰等,都要先過農民這關。就算設計了足夠好的技術方案,沒有統一的管理,技術也不能一家一戶地執行下去,一樣沒效果。”王凱榮說。
2008年,湖南省土肥所、中科院南京土壤研究所曾在湘潭市河口鎮月形村村民張有余的耕地上,進行赤泥降鎘和播撒石灰的試驗。檢測結果顯示,米鎘含量有較顯著的降低,但張有余所能察覺到的變化只是田里蟲變少了。
“要我出錢撒石灰,不可能,太辛苦了,手腳都熬壞了。”50歲的張有余對財新記者說。“泡田”也不可能,自己出錢抽水去泡田,“除非是神經(。”。
湖南下一步
5月末,財新記者走訪湖南省農業廳、糧食局、國土局、環保局等多家單位,了解湖南省土壤污染信息和治理修復方案,均被告知“不便宣傳”或“擔心媒體炒作”。
湖南省農業廳一位官員向財新記者坦言,國家把長株潭作為全國試點,但現實情況是,湖南省內也還處于摸索階段,只是在長沙縣、湘潭縣、茶陵縣等地做不同治理方法的試點。
“篩選品種豈是三五年就可以辦成的?品種很多,技術也很多,省里還在做實驗,挑選出合適的才能推開來做。”上述官員稱。
財新記者還獲悉,中央財政撥付的11.5億元長株潭重金屬污染耕地治理試點款項,將有部分用于科研經費、試點推廣、種植結構調整補貼等。不過,即便將11.5億元全部用于長株潭170萬畝污染耕地治理修復工作,平攤到每畝的治理修復預算還不到700元。湖南省財政的資金配套情況也并不明確。
“11.5億呢,政府投這么多,肯定會產生效果。”湖南省農村辦公室綜合調研處處長劉益平對財新記者說,“當然,效果是不是明顯,要看基層政府和相關部門的推進力度。”
湘潭市一位退休官員認為,湘江流域重金屬治理工程的配套資金讓地方政府不堪重負,“想了很多辦法搞錢”,現在再要讓省市級財政配套耕地污染治理,落實起來很難。
財新記者采訪的多位農業和土壤專家,也對湖南長株潭污染耕地治理修復試點持謹慎態度。
中國環境修復產業聯盟秘書長高勝達認為,長株潭項目向公眾釋放出一個好的信號,即政府在嘗試解決公眾關心的問題,但政府代勞的計劃經濟模式,很難激發農村市場。
王凱榮則認為,“先污染后治理的思路是有問題的”,最基本的,如果繼續使用湘江水灌溉,農田重金屬污染還將繼續。
“長株潭的污染企業還在排放,(投錢做治理)有什么用呢?”一位湖南當地專家無奈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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