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頭7村成地質災害區域:河流污染 地下水被狂抽
汕頭市潮陽區海門鎮,練江入海口,海堤內外水的顏色明顯不同。
谷饒鎮新厝村,房屋下沉嚴重,墻壁斷裂。
政府回應
潮南:投資14億解決用水難
4月23日,南都《汕頭6鎮缺水調查》的報道引起市民廣泛熱議。汕頭市委市政府也高度重視,并對本報報道做了重要批示發到潮陽潮南兩區。
汕頭守著榕江、練江、韓江等幾大水域,為何潮南、潮陽區還會如此缺水?4月27日,南都記者采訪了潮南區委書記陳武南。
潮南區委書記陳武南告訴南都記者,針對飲水難問題,潮南區從去年開始投入資金約14億元來解決這個難題。比如已經開工建設的村村通自來水工程,該工程預計2019年完成。另外潮南區還將新建擴建4間水廠以及鋪設20多公里管道工程,用于改變供水設施落后的局面。同時改造紅場、雷嶺等山區小型集中式供水工程45宗,解決后備水源問題。“我們從世界銀行長期低息貸款了1億美元用于飲水工程的建設,但是這筆錢不是一次過給,而是等項目推進到了一定的程度分批劃撥。這需要一定的時間,不是一蹴而就的。”陳武南書記說:“我們現在是推進潮南區的三大水系:包括把秋風嶺水庫、金溪水庫、龍溪水庫的網絡打通,這樣我們就可以對幾大水庫的水進行調配,進而解決全區137萬人口的用水問題。”
對于因為抽取地下水導致村莊地陷和房屋破裂的問題,當地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政府官員說,“以前企業這種行為確實很難進行監管,你想想,一個企業在工廠里面打一個井抽取地下水,又不用向政府報備,確實存在監管難的問題。不過他告訴記者,隨著企業設備的升級換代和工藝的改進,現在抽取地下水的情況已經大為減少,狂抽地下水導致村莊地陷和房屋破損主要是以前存在的。”
住在危房里自稱“不怕死”
汕頭市潮陽區谷饒鎮頭埔村中寨區,整齊排列著數十間傳統潮汕民居,村民張楚宏的家位于其中一間。
這是一間有著30年歲月的四合院式民居,現在已危機四伏。在四面外墻的每一面,都可以看到明顯的裂痕、裂縫,長的達到兩三米,縱貫整面墻壁,最寬的裂縫能輕松放進一個拳頭。室內墻壁、屋頂、庭院地面等,也隨處可見裂痕。
65歲的張楚宏如今就獨自守著這樣一棟危房。5年前,中寨區一帶的民居發現有房屋墻壁裂了、斜了,鄰里互相一聊,才發現大家都出現同樣情況。后來墻壁裂得越厲害,政府將其鑒定為危房,有的村民就搬了出去。
張楚宏和五個兒子,加上兒媳、孫子,熱熱鬧鬧30口人,原本都住在這間200多平方米的民居里。現在五個兒子家都搬了出來,到鎮上租房子住。
平時,看到房子哪里又裂開,張楚宏就用水泥補上。一些老的裂縫,開了又補、補了又開,反反復復好多次。碰上下大雨,屋頂泥沙直往下掉,他也不大驚小怪,說自己“不怕死”。
和房屋墻壁開裂同時發生的,是地面的沉降。中寨區一帶原先是一個斜坡,張楚宏家靠近的一端地面略高,但現在看上去已經完完全全是平地。村間巷道因為不均勻的地面沉降,也變得凹凸不平。
張楚宏說,現在村里和他家一樣倒塌嚴重的危房有10多家,有的人家建了新房,把這里的房子租給別人住,大概有7、8戶還住著自己家的危房。雨季的時候墻壁開裂最嚴重,每逢臺風暴雨,村干部過來通知住在危房里的村民轉移,張楚宏便到附近的頭埔村中學臨時住下。
在谷饒鎮的另一個村—位于頭埔村東南邊、距離約4公里的新厝村,村民小黃跟張楚宏一樣住著危房。小黃的家在新厝村北部的新泰住宅區,這里也是傳統民居的聚居區。但這一帶的地面沉降比頭埔村更加嚴重,新泰住宅區北端的地面,幾乎比南端“矮”了1米還多!
一邁進小黃家的家門,首先躍入眼前的就是一道垂直粗黑的裂痕,縱貫2米高的整面墻壁。小黃說,這間房屋大概建了有20年,大約從10年前開始,這邊的房屋便開始有裂痕,地面也開始下陷。
與小黃家相鄰的有一棟三層樓房,由于這棟樓房是地面塌陷后建的,地基打得非常高,目測地基約1.4米。小黃說,這高度基本與塌陷前持平。在這棟樓房的南面,還有一間更加破爛的民居,從外圍可看到一些角落的墻壁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小黃介紹,由于地面塌陷得厲害,這家人把一半房子拆了,住在另一半,“里面就像地下室”。
新厝村的危房比頭埔村更多,發現更早。小黃說,和自己家一樣塌陷嚴重的大約有20家,少數幾家危房已經拆掉,留下一堆廢墟。
在新厝村,像小黃一樣的年輕人也不多了。小黃說,新厝村幾千人大多都到谷饒鎮上或者外地打工,他自己兩三年前從外地讀書回來,便在自己家里做起內衣加工的小生意,在家里開小作坊,從鎮上工廠拿貨做內衣加工。
同一片區的房屋同時墻裂、倒塌,地面明顯塌陷,這異乎尋常的現象究竟是什么原因?張楚宏依然十分茫然。“政府也來過,但沒跟我們說是什么原因。”
對房屋倒塌、地面塌陷的原因,新厝村的小黃比張楚宏想得更明白。他說,主要還是因為地下水抽太多,“讀過書嘛,就知道。”
“大量抽取地下水所致”
像頭埔、新厝這樣的村子,年輕勞動力幾乎都涌入谷饒大大小小的針織內衣廠或作坊里。張楚宏的五個兒子,一個廣州,一個在汕頭,另外三個都在谷饒的針織內衣廠里工作。小兒子張應杰自己就在谷饒開了一家加工保暖內衣的工廠,雇傭幾十個工人。
谷饒的針織內衣工廠有多少家?張應杰說,“數都數不清,幾乎每家都是。”走在谷饒街道上,三兩步便可見一家有標牌的服裝廠。還有更多的像新厝村小黃這樣的家庭作坊。
進入谷饒鎮,首先看到就是立在鎮口的牌坊,上面“針織內衣名鎮”幾個字標明著這個潮汕小鎮的經濟支柱。上世紀80年代,在“工業立鎮”的潮流下,谷饒發展起針織內衣產業,針織內衣廠、印染廠等在鎮內密集分布。成規模的工廠之外,家庭式小作坊更加普遍。
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開拓,已初步形成富有特色的完整的針織內衣產業鏈。全鎮的針織內衣企業分別涵蓋針織內衣制造業的各個生產環節。全鎮從事針織內衣生產經營的各類市場主體共3000多家,其中企業1080家(上規模企業139家),家庭作坊2800多戶。
頭埔村和新厝村村民均稱,房屋破損和地陷情況與內衣產業發展伴隨而來,互為孿生兄弟。
2013年下半年,廣東省地質局地質二隊受谷饒鎮政府委托,對頭埔村進行了地面沉降地質災害的監測勘查工作。該隊的報告上這樣描述:頭埔村從2010年上半年開始出現地面沉降地質災害,2010年下半年以來,災情逐漸加重,范圍逐漸擴大,導致40多座房屋墻體出現不同程度開裂、傾斜等現象,成為危房,村居部分巷道也出現多處地面不均勻沉降。
經過現場地表調查,該隊得出結論,頭埔村的地面沉降災害面積0.15k㎡,屬中型規模。災害出現以來,影響房屋40多戶,受威脅人口200多人,災情呈擴大趨勢。除了避讓、監測措施外,該隊提出的主要建議就是“控制地下水開采量”。
政府對新厝村的災害得出類似的結論。《汕頭市2013年地質災害防治方案》顯示,新厝村的地面沉降、塌陷于2003年7月發現,災害規模屬大型,已造成150間民房受損。2010年10月,廣東省地環總站委托潮州地環站進行監測,確定威脅人口249人,潛在經濟損失399.5萬元。
而對于新厝村地面塌陷的原因,這份地質災害防治方案里明確指出,“主要是當地村民大量抽取地下水所致”。不過同樣這份報告上,在地質災害的誘發因素一節,卻又提到,“部分民營企業發展印染業,大量抽取地下水,容易造成地面塌陷、裂縫等”。
東西走向的地下“沙龍”
事實上,因為企業抽取地下水導致房屋破損和地面下陷的情況并不是孤例。在潮南區同樣存在類似的情況。
家住潮南區兩英鎮鶴聯村學校路十二巷巷口的莊玲(化名)這段時間正在建房,她叮囑施工的師傅打樁的時候一定要多加鋼筋和水泥,把基礎特別打牢。她說,“村里的地下有沙龍,不少房子被沙龍搞下沉了。”
很多村民都有著和莊玲一樣的看法。莊玲的隔壁十二巷3號目前是一棟空屋,為典型的潮汕磚瓦平房。這棟房子的主人數年前已經被迫搬走,因為這棟房子2010年時出現大面積沉降,連帶小巷的路面沉降有30、40厘米,結果房屋四處開裂,一些裂縫接近20厘米。整棟房成為危房,看上去搖搖欲墜,根本沒辦法住人。
不僅僅是十二巷3號,順著東西走向的十一巷3號、十巷3號等房屋地面也都有沉降和開裂的情況,這些房屋經過修補以及加固基礎后這些年仍然繼續居住。村民們說每到臺風來臨的時候,他們都會特別擔心。
村民們說,除了鶴聯村,相鄰的鶴豐、東北、西新、古溪村4個村也都出現房屋沉降的情況,總體來說,這條“沙龍”是東西走向,有數公里長,凡是經過的地方房子地面都沉降出現裂縫。
南都走訪鶴豐、東北、西新、古溪4個村,發現確有不少房屋沉降開裂,證實村民說法。
引起地面下陷、房屋開裂的原因當然不是村民口中那條傳說中的“沙龍”。
2011年5月9日,汕頭市潮南區人民政府曾下發一個地質災害防御通報,通報內容為當地重點地質災害防御地區。其中一個就是涉及兩英鎮的特大地質災害區,通報表示該防治區位于兩英鎮東北、西新、鶴豐、鶴聯、古溪5個行政村,面積4.94平方公里,區域內共有3條大致呈東西走向平行排列的特大型地裂縫。村民所說的“沙龍”就是這個。
該報告顯示,這3條地裂縫在3110米至3660米之間,最大沉降達到800毫米,屬于特大型地裂縫,最早發現可追溯到2005年。這些地裂縫給當地造成嚴重危害,當地政府統計,2011年5個村合計因此受損房屋670座,涉及戶數1097戶,建筑面積11萬多平方米。
據了解,汕頭市房屋鑒定所曾對這些受損房屋進行鑒定,屬C、D級的危房的有528座,戶數896戶,占比超過80%。C、D兩級危房屬于不適合再居住的危房,如D級危房的標準是其房屋承重結構已不能滿足正常使用要求,房屋整體出現險情。除了房屋受損外,當地還有2座橋梁受損以及道路、農田等地面開裂。
在2011年的區政府通報中,地質專家認為這些地裂縫災害發展趨勢仍在加重,特別是在臺風和強降水季節。在最新的汕頭市政府發布的《汕頭市2014年度地質災害防治方案》中,潮南區兩英鎮西新、東北、鶴聯等5個自然村的特大型地裂縫災害仍然名列其中。
對于這個區域的村民安全問題,“只能加強監測和搬遷避讓,其他也沒有好的辦法。”當地政府人士說。
在一份汕頭市國土局編制的到2020年的地質災害防治規劃中,認為兩英鎮的地裂屬于重點防治區,國土部門的對策是對于危險地段居民住宅區采用搬遷避讓措施,并嚴格控制地下水資源開采量。同時定期進行水平位移、沉降、地下水等方面觀測,控制地裂縫發展局勢,建立群專結合監測網絡。
河水污染了轉頭抽地下水
為何沒有好的辦法?知情人士告訴南都記者這和這些地裂縫形成的原因密切相關。
從2005年發現這些特大地裂縫開始,地質專家就給出結論這些地裂縫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過度抽取地下水”。
在潮南潮陽兩區,南都記者發現至少有7個村存在地面塌陷、房屋破損的情況。而政府和有關機構都認定這些地質災害并非天災,而是人為。罪魁禍首就是過量抽取地下水。
潮南區2011年政府報告非常明確地指出了過度抽取地下水的源頭是當地民營印染企業,認為是印染企業過多抽取地下水引起地面沉降。在這之后對于兩英鎮的特大地裂縫地質災害,當地政府報告中屢次提出要“嚴格控制地下水的開采”。
與潮陽區谷饒鎮一樣,潮南區兩英鎮為汕頭市著名的針織產業重地,地勢平坦開闊,村居密集,當地印染企業眾多。記者近日走訪上述5村,看到村內很多民宅也開有針織店鋪,印染企業的廣告更是遍地開花。
產業重鎮的背后是嚴重的環境污染。潮南區兩英鎮印染行業的環境污染問題曾在2008年、2009年被省環保部門列入重大環境污染問題掛牌督辦名單中。當時兩英鎮有46家企業被列入整治,23家企業被關停。經整治后一段時間內好轉,但很快又死灰復燃。
當地村民告稱,由于印染需要大量的水進行酸洗等流程作業,而當地的河流早已被嚴重污染,很多印染企業直接抽取地下水進行酸洗等作業,之后再將污水排入附近河流。在古溪村和西新村,附近的河流成墨綠色。在鶴聯村村委,一名村干部告訴記者,印染企業大量抽取地下水除了導致出現房屋沉降等地質災害之外,另外的結果是導致村里這些地下水也被污染了。“淺層抽的地下水根本不能喝,連洗碗都不行,因為污染太嚴重了,只能打深井抽水用。”
印染是針織內衣制造業中一道必要但又污染嚴重的工序。在潮陽潮南兩區有著規模龐大的家庭小作坊。“這樣的家庭小作坊如需印染,不可能上污染治理設施,因為沒有一定的規模,治理肯定不合算,只能犧牲環境成本了。即使有一定規模、有處理設施的專業印染廠,治污情況也并不理想。”省督查組一督查員到谷饒貴嶼檢查時說。
據公開報道,2009年6月30日到7月14日,汕頭市環保、監察部門曾聯合對谷饒鎮印染企業整治工作進行初查,共檢查全鎮7家保留企業和26家關停企業。結果,受檢企業的廢水治理設施僅有1家能滿足生產需要,其余設施均呈現規模小、設備老化現象。該報道還稱,由于練江已嚴重污染,當地又缺乏水源,不少企業生產用水都是違規抽取地下水,其中不少印染企業生產用水中地下水甚至占了一半。
“黑龍江”種菜只賣別人
在潮陽谷饒鎮頭埔村和新厝村之間,一條河流從谷饒中學旁流過。新厝村的小黃說,這條河是新厝附近較大的一條河了,被當地人稱為“黑龍江”。站在“黑龍江”邊上,只見河面烏黑,聞見一陣陣臭氣。
在頭埔村生活60多年的張楚宏記得,10年前的井水還是能喝的。他做了一個掬水的手勢說,“水那個清,直接就喝了。”張楚宏的鄰居小陳今年22歲,他也還記得孩提時常在附近溪流里戲水。后來小陳去汕頭讀書、當兵,這兩年回到頭埔,印象中的家鄉面目全非,“河流臭得不能聞。”
農田用水也越來越少。最開始,由于水太少,沒法種莊稼,張楚宏就改種菜,像油菜、西紅柿等等。5、6年前,水變得越來越少,張楚宏只好讓菜田都荒廢,種了從福建買來的果樹。
農業荒廢了,因為沒有干凈的水。新厝村東部的一塊水稻田是村里碩果僅存的一塊田地。“這里灌溉用什么水?”新厝村小黃反問,你去看了那條“黑龍江”了嗎?頭埔、新厝這些村落還零星種著的糧食、蔬菜,村里人是不敢吃的,都是拿到外地賣。“不過也說不準,都是賣來賣去的,說不定也吃了呢。”小黃說。
“生活在這里,我們只能向地下要水。”在頭埔村,村民有家家打井的習慣。張楚宏家30年前打的老井只有2、3米深,村里的老井大多是這個深度。2006年頭埔村通自來水之前,村民飲用、生活用水都是用井水。
張楚宏發現自己家的井水越來越少,并且水質變差,只能拿來洗衣服、沖廁所。4、5年前張楚宏家開始抽地下水,10來米深的井打出來的水,依然是不能喝。水帶有黃土,燒開變成黃色。張楚宏的小兒子張應杰說,自己家的井情況還算好的,偶爾還能來水,周圍鄰居家的老井早就干涸。
事實上,頭埔村、新厝村的井打得越來越深,甚至深達幾十米,但幾乎沒有可以飲用的水。
頭埔村的小陳說,兩三年前村里有人把打出來的地下水拿去化驗,結果說明水質受污染、不能喝,消息傳開來,村民們才不敢喝井水了。現在小陳家里喝的是桶裝水,自來水用來煮飯,井水只能拿來洗衣服、沖廁所。
新厝村的小黃告訴南都記者說,自己家里沒有打井,好多老井早都枯了,主要的還是工業用水多,附近的針織、內衣、印染廠抽地下水。“肯定是工業用水啦,工廠一天的用水,我們生活用一個月甚至半年!”張楚宏的小兒子張應杰很激動。
這次的旱情也讓當地村民重新認識了環境污染帶來的痛楚。靠水卻無水可吃,過度抽取地下水又導致地裂房裂。“沙龍”會不會越來越多?房子裂縫會不會越來越大?
新厝村小黃家幾百米外,有一排簡易搭建的平房,上面表明是“新厝村地質災害安置區”。但據村民介紹,幾乎沒人住在這里,現在這排平房租給了外來工住。
兩三年前,頭埔村小陳一家曾經搬去政府安置的臨時房里住,但那里沒有電、沒有水,非常不方便,還是搬了回來,住原來的危房。
張楚宏依然一個人守著自己的老房子。每到汛期是他頻繁搬家的時候。眼下,今年的汛期馬上又要到了。
河水變黑,房屋開裂,村民一方面對這些伴生危害痛罵不已,但一回頭,大家又無可奈何地繼續投入到經濟發展的大潮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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