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曉亭:環保人所做的事,需要歷史來闡釋
對話姜曉亭,四川省環保廳廳長,曾任四川省樂山市委書記。
四川省環保廳長姜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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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環境:從樂山市長、市委書記到四川省環保廳長,身份轉換,您感受的最大變化是什么?
姜曉亭:感受到最大的變化是從“官”變成了“吏”。
市委書記的角色主要是決策者,工作的內容主要是弄清情況做出決策。市委書記可以調動當地的所有資源,無論是條上,還是塊上的,都可以成為工作的強大支撐。工作交辦下去后,各有關部門、基層黨委和政府都會各司其職、自動運轉。
與市委書記相比較,環保廳長的角色主要是執行者。以四川省為例,省本級干部職工百余人,加上省直屬事業單位也就500來人,全省環保系統總共1萬來人,可以調動的資源非常有限。但面對的問題特別多,有時候非常小的事情都搞不定。
舉個例子,有時候群眾上訪不按程序來,我就得打電話給派出所,請派出所幫忙維持秩序。這種情況,在擔任市委書記和市長的時候,都是不需要操心的。那時遇到類似情形,有關部門和基層該來的人都會自覺來,該辦的事都會主動辦,根本用不著我去“請”。
新環境:初任環保廳長時,您心里有沒有落差?
姜曉亭:肯定有。
落差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專業上的,環保工作的專業性很強,而我是學文科的,需要盡快適應。
二是心理感覺上,從運籌帷幄甚至可以說“發號施令”的決策者,變成了執行者,心理肯定有失落感。任市長或市委書記,可能是“走到哪里,講到哪里”,到哪里都需要講話,甚至被稱作“指示”;而在環保崗位上,基本上能不講話就不講話,涉及環保的才講,還要謹慎地講,環保工作涉及很多領域,一不小心就可能傷害到其他部門,會有指責抱怨之嫌。
新環境:您是花了多少時間來適應的呢?
姜曉亭:前期適應得挺快,最多也就用了半年時間,當時覺得這個崗位還可以,是一個專業性強、以技術為支撐的執法部門。后來,慢慢發現環保部門不只是執法部門,還是一個綜合管理部門,既涉及到微觀層面如企業排放,也涉及中觀層面如行業準入,還涉及宏觀層面如規劃環評和區域限批。
后來還慢慢發現,環保部門應該管的事很多,但是支撐點不足,手段也不夠,靠手里的資源和權力,能管得了的事很少,能干的事、自己說了就能辦的事不多。
新環境:具體來講,與市長和市委書記相比較,環保的崗位壓力和責任如何?
姜曉亭:由于管理職責范圍不同,很難比較哪個崗位的壓力更大,但是某種程度上,環保廳長更難干。
從管理職責范圍來看,肯定是市委書記和市長的職責要廣泛得多,黨、政、軍、民、教、工、農、商、學、兵等全都管。戍守一方、守土有責,壓力來自方方面面。相較而言,環保工作面要窄很多。
職責不一樣,資源不一樣,承壓能力和感受也不一樣。市長和市委書記有強大的支撐體系,而環保系統沒有,所以在某種程度上,環保廳長更難干。剛來的時候這種感覺還不明顯,現在環境形勢越來越嚴峻,公眾對環境的關注程度越來越高,壓力也越來越大了。
新環境:可以說,現階段的環保工作已經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應對越來越嚴峻的環境形勢,回應公眾越來越強烈的環境訴求,環保部門需要承擔更重的責任,當然也需要與責任相對應的權力。能否談談您是如何看待環保部門權力的?
姜曉亭:確實,環保不只是在風口浪尖,而且風急浪大。如果說權力,我們常常自嘲,環保部門能拿到的權力有兩種:得罪人的權力,說不清的權力。說權力可能還不準確,說是資源或手段更準確。
得罪人的權力,很明顯,總量減排、環評審批和監督執法,這些權力盡管存在執行上未必到位、制度設計有瑕疵等問題,但都可以算是環保部門的有力手段。
說不清的權力,如生物多樣性保護、自然保護區保護監督等,很多建設活動對生態環境、物種的影響是很難跟其他人講清楚的。所以在很多項目的環評審批中,我們很難讓有關部門信服,到底項目建設對一種鳥、一條魚的影響有多大,修一條鐵路究竟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大熊貓的繁育生長,為何項目需要花巨資來調整方案等。
我們現在常常是在不斷地做方案、做規劃、提建議,想辦法將其上升到黨委政府的意志。說不好聽點,就是沒事給別人找事,就是在間接批評別人做得不好。
我們干的是好事,當的是“惡人”。執法,當惡人;總量考核,當惡人;環評審批,當惡人。環保部門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直在說“不”,人家在說“發展”,我們卻在說“不行”。這個項目不批,那個規劃不行,這個項目要調整,那個規劃要另選址……
新環境:您曾任市長和市委書記,對機關各部門的工作比較了解,您覺得其他部門有類似環保部門的情形么?
姜曉亭:類似環保部門的還真不多。審批,執法,考核,這三個算是環保部門的權力,可是這三個權力,其他部門基本都有。其他部門也有得罪人的,但他同時還擁有很多資源,就是一邊讓你辦事,一邊給你資源,與環保部門相比,其他部門的責權利基本是一致的。
而環保部門呢?老是在說“這個必須辦、那個不能辦”。叫人家辦事,沒資源給人家,能給的也就是支持能力建設。什么是能力建設?舉個例子,如企業在線監測設施。對企業來說,不要這筆錢吧,虧了;要這筆錢吧,弄個東西來監視我,不監視,還沒事,一監視,還得天天緊張。這樣的能力建設,恐怕企業不一定愿意要。
環保部門的工作還有創建,是自己折騰;宣傳,也是自己折騰。還有安全,是天天擔心。
新環境:那在您擔任市長和市委書記時,可能沒想到具體的環保工作會有這么多尷尬之處吧,那時,您對您的環保局長有哪些要求?
姜曉亭:說實話,當時對環保局長的要求就兩條。第一,別污染;第二,需要的環評批文給搞定,別影響當地發展。作為地方一把手,盡管其他方面工作都要考慮,但發展還是硬道理,這在各地基本都是一樣的。
新環境:在環保廳長的崗位上,回顧您當時的要求,有什么感觸?
姜曉亭:可以說,現在的思維方式跟當時完全不一樣了。形象一點說呢,以前是“轟油門”的,現在是“踩剎車”的。
以前我在企業干過,在對外貿易經濟合作廳干過,在商務廳干過,也當過市長、市委書記,總體特點都是求發展。前大半輩子,腦子里琢磨的全都是怎么沖得快一點,沖得快才是本事。在企業和外經貿工作時,主題就是拓展,這種感覺更明顯。我們那時的對外宣傳冊上印著一句話:“全世界都是我們的市場。”可以想象,那種滿世界去跑、拉客戶找訂單的狀態,相當有成就感。看著一個個數字,搞定多少客戶,出口多少美元,掙了多少錢,看得見摸得著,不僅自己成就感很大,跟著我干的團隊也特別有成就感。
而現在的工作性質完全不一樣了,是監管,是盯著別人看,是指著人家說“這個不能干、那個不能干”。現在,我常常說,在環保的崗位上,某種程度上,無事就是本事。
新環境:無事就是本事,那您的成就感從何而來呢?
姜曉亭:與我以前的崗位相比,環保廳長的成就感是比較欠缺的。
天藍了,水清了,這是自然現象,天本來就該是藍的,水本來就該是清的。人們往往感慨一句,今天天氣不錯!誰會聯想到這跟環保局有關系?可是,一旦天不藍了,水不清了,大家一下子就想到環保部門了:這么糟糕的天和水,環保部門怎么搞的?
人們往往認為天藍水清是自然之功,不會給環保部門記功。推此及彼,環保工作的感覺大抵如是。工作搞好了,與你無關;出問題了,你就有過,如果出了大問題,恐怕還不只是過,還有罪。
環評批文拿不下來,領導不干,脫不了手;環評批出去,群眾可能有怨言:“這種項目為什么批在我這里”,也脫不了手;不執法,受害者不干,脫不了手;執法,業主和部分基層黨委政府不干,甚至有些群眾也不干,因為可能會影響他們的就業,還是脫不了手;不淘汰落后產能,脫不了手;淘汰落后產能,常常也脫不了手,有的企業關停涉及的不只是稅收和GDP,還有穩定,我們可以不要稅收不要GDP,但不能不要穩定。
諸如此類,干環保工作,確實不太容易有成就感。當然,所謂成就感,也不能說一點都沒有,只是說起來很可憐。比如說生態保護和環境治理,其實我們做的所有,最好的結果就是還原大自然,這還未必能實現,說是成績,恐怕老百姓不依。再比如其他成績,總量減排完成了,沒有出現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環評批了多少個項目來支持經濟發展。這能叫成績么?跟別的部門一比,根本拿不出手。沒出事也能算成績?恐怕還有人笑你是“神經病”呢。
說實話,我們隨時都在擔心出事,擔心被媒體曝光,擔心群眾有意見,擔心領導不滿意……要不怎么說“無事就是本事”呢?
新環境:您有沒有后悔當初出任環保廳長這個決定?
姜曉亭:剛開始有點,后來很快就淡定了。
可以說,市委書記已經是我的山頂,再往上走不太可能。站在山頂,環顧四周,前后左右,無論怎么走,都是下山。不同的只是,在山頂能呆多久,選擇哪條路、從哪個方向下山。
我選擇了從環保下山,這絕對是一項崇高的事業,卻沒想到這條路會這么難走。
我是屬于走彎路的人。別人可能直登山頂,而我是多看了幾處風景。很難說哪個經歷更好,哪個更值得,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境。
新環境:在您選擇下山的環保之路上,您是如何發揮您在山頂積累的優勢的呢?
姜曉亭: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就是在圍繞中心服務大局上,在優化發展守住底線上。做過市委書記,很清楚中央和地方的中心工作,清楚發展的重要性,清楚地方要布局一些產業的出發點,清楚上項目可以解決多少問題。
最明顯的就是在省里的有關工作會議上,我知道其他人想做什么,也知道他們為什么這么做。他們在說什么,我理解,甚至他們還沒說,我就能猜到他們想說什么、打算怎么說。所以,我很容易預判到環保工作會涉及到哪些部門,我的發言會有哪幾條觸動哪些部門的利益,我就可以有的放矢,從對方的角度去考慮,怎么說更容易說服對方。這幾年來,我發現,大概有90%的情形,我說服了其他部門,不觸碰環保的底線,依照環保的要求來優化方案。
新環境:對您來說,從市委書記到環保廳長,您認為是一條下山之路。但對于很多其他人來說,他們也許希望還有更大成長空間,您覺得環保廳長的成長空間在哪里?
姜曉亭:我認為在環保廳長這個崗位,幾乎沒有上升空間。并非我個人消極,而是環保工作的特殊性決定的,與個人的素質和能力沒有太大關系。
說直白一點,我有時覺得,做環保工作,你只有兩條路可選:要么失職,要么得罪人。而無論你選擇那一條路,結局都是很難看到政績。群眾不太可能擁護你,因為有太多環境問題短期內解決不了,企業不會擁護你,地方官員也未必擁護你,這些都必然影響你。如果你特別追求仕途的進步,最需要做的就是趕快離開環保局。
我當初一上任,研究清楚環保的職責之后,就清醒地意識到:到此為止了,所以也就放下包袱了。我明白我能做的,就是積極樂觀地面對,本著支持中心工作、服務大局的意識,本著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放開去干一個環保廳長該干的事。
新環境:也許正因為您放開去干,才能干出一番成績。
姜曉亭:能干出一番成績,我不敢說,我只能說,放開了才能頂得住。
而所謂成績,我剛才已經談到了,在環保的崗位上是很難看到的。環保部門跟其他部門不一樣,其他部門的工作在于干了什么,而環保工作的結果是否定了什么。干了什么,不用講過程,看數據看實效,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這可以叫成績。而環保的“沒干什么”——具體說,沒有上火電廠,沒有上化工重污染項目,事情根本沒干,意義在哪里?沒有意義。很難說因為沒上一個項目,空氣質量改善了多少,這其中的直接關聯性很難看得見。
新環境:但是如果一個污染企業上馬了,污染了一條河,一片土地,人們才會想到這是環保之過,才會意識到環保局擋住污染項目是功。也許,環保工作的成績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成績往往需要代價去證明。
姜曉亭:是的。我們沒有辦法去證明,我們不能去要這個證據。而一旦證據出現,那已經是我們之過,哪還能證明是成績呢?所以說,環保的功勞和成績,是很難看見的,也很難讓人們認可。環保人所做的事,需要歷史來闡釋,只有到了一定時候,才能看得清。
當然,如果你能讓水變得更清,讓藍天數量更多,這是功,是成績。但是,大家都知道,大氣污染和水污染的問題,都非一日之寒,歷史欠賬也非三年五載可以還清。起碼,在我這個任期,要全面恢復和改善,是不可能的。
新環境:能否跟我們談談您擋住的重大項目?
姜曉亭:有很多故事可講,有時為了一個項目,來回多少個回合,甚至壓上自己的烏紗帽。但要講這些故事,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到退休了,等到我們這些與項目有關的人都是一幫老人了,在街頭駐足回顧往事,一笑泯恩仇,也許更有趣。
新環境:盡管您說環保工作的成就感比較欠缺,但總有成績可言。如果非讓您說點成績,您覺得最大的成績是什么?您還有什么心愿?
姜曉亭: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至于成績,留給歷史去沉淀吧。
我曾在有關會議上說過,環保部門別的職責不敢說履行得很好,但有一個絕對最好,就是替政府挨罵。凡是群眾對環境的意見,罵聲首先由環保部門來承擔,即便有很多事跟環保部門沒有關系,既非職責范圍,也沒有權力、手段、項目和資金。但是我從不解釋,也沒法解釋。我們能做的就是問心無愧。
如果說心愿,很現實地說,我只希望:一是保護好現在的環境,不能再有惡化,二是讓有條件的地區盡可能提升環境質量,讓空氣質量優良的天數多一點,再多一點。
新環境:您覺得現如今的環保廳長需要什么樣的素質?
姜曉亭:最好是復合型人才。專家型人才也很好,但一定要對其他方面有所了解,否則你的同僚和領導不容易理解支持你,工作也不好開展。還要有相當的組織協調能力,這與個人的經歷和情商、智商都有關系。
環保工作的開展,部門聯動很重要,很多工作僅靠環保一個部門干不了。如果環保廳長一個人吹拉彈唱,容易給人曲高和寡的感覺,其他人要么沒聽懂,要么不支持,沒意思。一定要團結一切能團結的力量,整合一切可以整合的資源,大家同奏一曲環境保護的美妙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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