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濟南21萬元“污染費”引發的垃圾堵城
編者按:一筆僅僅21萬元的村企共建費,竟導致一座省會城市生活垃圾處置失控6天。濟南村民一次鄰避式的維權行動,觸動了中國城市垃圾處置體系的脆弱脈門。
2015年9月10日,村民圍堵濟南市生活廢棄物處理中心門口公路,垃圾運輸車只能停靠在路邊,無法進廠。
南方周末記者王瑞鋒?攝
五年之后,當劉傳國把三輪車堵在垃圾填埋場門口第五天時,他依然后悔當年沒能阻止建設在村口的垃圾焚燒廠。
劉傳國是山東濟陽縣孫耿鎮高家村人,這是個647戶2163人的村莊,瀕臨黃河北岸,幾道灌溉小麥用的水渠環繞村莊。
開建于2010年3月的垃圾焚燒廠,位于這個村莊南側一公里,廠區占地120畝,總投資約9億元,是山東省最大的垃圾焚燒發電廠。發電廠由光大環保能源(濟南)有限公司運營。
垃圾焚燒廠再往南一公里,是濟南市生活廢棄物處理中心(填埋場,以下簡稱垃圾填埋場),填埋場由濟南市城管局監管。垃圾焚燒廠和填埋場同屬于濟南市第二生活垃圾綜合處理廠,也是目前濟南唯一正在使用的垃圾處理廠。
高家村村民認為,近五年來,緊鄰的填埋場和垃圾焚燒廠,使得空氣難聞、灌溉渠污染、糧食減產、患病增多。2015年8月份,村民間流傳,企業發給村民的“污染費”被截留。這讓村民無法忍受。
9月5日晚8點左右,約700名村民來到村南,將填埋場的門口堵住,同時通往垃圾焚燒廠的道路被阻斷。
五天之后,黃河南岸,30公里外的省城濟南,垃圾圍城。
一場討要“污染費”為名的鄰避運動,使得整個城市的垃圾囤積。濟南,這個省會城市垃圾圍城的困局,同樣需要在平衡各方利益的博弈中艱難解扣。
1、村民堵路垃圾堵城
2015年9月10日下午2點,盡管剛下過一場小雨,但垃圾填埋場門口馬路上依然聚集著高家村上百名村民。
這是通往垃圾填埋場和垃圾焚燒廠的必經之路。
平時,每天晚上10點之后,幾十輛滿載生活垃圾的車輛,綿延數百米,經104國道,抵達垃圾填埋場和垃圾焚燒廠。
據了解,濟南目前全市日產生活垃圾近4000噸,垃圾處置方式以焚燒和填埋為主,其中2000噸經垃圾焚燒廠處理,剩余則被運送至填埋場填埋或堆放。
這是村民們堵住馬路的第五天。上百輛三輪車、電動車堆放在馬路上,4輛濟南市中區的垃圾運輸車被圍在路邊。而在堵路的第一天,11輛運輸車被扣留。
運輸車停擺,給30公里外的濟南城區帶來了“災難”,五天時間,超過2萬噸生活垃圾堆積在城里。
這對市區民眾的生活造成不小的影響。9月10日,南方周末記者在濟南市市中區館驛街新區看到,小區內的垃圾桶全部堆滿,經過雨水的浸泡,散發出霉臭味。小區居民們不得不關閉門窗。
“現在只扔些餐廚垃圾,其他不易變質的先放在家里。”小區內一名注重環保的居民說,他希望以此減少環衛工人的壓力。
而在天橋區五龍潭公園附近的垃圾中轉站,從各小區不斷運來卻又無法運出的垃圾已堆積如山,臭味撲鼻。環衛工人用擋板將垃圾堆圍攏,以防垃圾四散。
不過,對于高家村的村民來說,市區民眾的這些遭遇,并不能讓他們放棄圍堵垃圾處理廠。自濟南市第二生活垃圾綜合處理廠投入運行后,有效緩解了濟南市區“垃圾圍城”的困局。但五年來,不少高家村村民們認為,這是用他們的環境和健康,換取了城里人的干凈。
積怨已久,而2015年8月村民間流傳的一則消息成了導火索。村里流傳,垃圾焚燒廠和填埋場每年給周邊村莊支付了“污染費”,但這一費用被高家村村委會截留,村民沒有得到一分錢。
垃圾焚燒廠一名負責人在接受當地媒體采訪時說,村民口中的“污染費”,是村企共建費,是企業、政府、村委會的三方協議所規定的。光大國際內部人士介紹,所謂村企共建費,其實是企業對占有村土地的回饋。
村民列舉了周邊村莊獲得的種種好處:臨近的張家廟村搬遷,小杜村村民每人發了約800元“污染費”,“夏天人家還領一瓶滅蚊子的藥,我們村連瓶敵敵畏都沒有”。
高家村村民認為不公,決心堵垃圾廠討說法,“要污染費”。
“我們都是自發堵門,沒有任何組織者。”9月10日,劉傳國向南方周末記者強調。
2、五年積怨搬村無果
高家村村民覺得五年來最顯見的環境變化是,空氣中時常彌漫著各種異味。“城里人聞5天臭味就受不了,我們聞了5年。”劉傳國說。
高家村的莊稼地與垃圾焚燒廠一墻之隔。村莊四面被水渠環繞,主渠南一干渠距離垃圾填埋場不足一公里。
“我們這里雨水少,以前水渠不可能有存水,垃圾廠建成后,水渠里都存著臭水。”9月10日,通往南一干渠的一條支渠下面,暗藏著一根暗管被村民們挖出。多名村民稱,他們曾在雨天看到暗管流淌黑水,但村民很難證明這條暗管的來源。
這些水渠連著村里的河溝,使得村民飽受臭水之苦。村民更加憤怒的是,2014年夏天,村里羊倌沿南一干渠放羊時,曾親眼目睹一輛悶罐車用管子向水渠排污水。羊倌喊村民試圖人贓并獲,但悶罐車迅速駛離。
對于溝渠黑水,濟南市生活廢棄物處理中心辦公室主任曾慶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是滲漏液在運輸過程中滴灑在路上,又流入渠內。“絕對不可能偷排。”
9月14日,南方周末記者聯系了光大環保能源濟南有限公司,對方稱,采訪必須聯系該公司香港總部。光大國際一名內部人士表示,村民并非針對垃圾焚燒廠,這名人士暗指,污染源來自垃圾填埋場。
南方周末記者獲取的濟陽縣相關部門一份文件稱,垃圾填埋場的垃圾堆放造成惡臭氣體飄散,地下水源污染,垃圾堆放產生的滲濾液有各種有害氣體,由于最近氣溫升高、雨水較多,填埋場內垃圾、廢水散發出惡臭氣體較多,村民生活受到嚴重影響。
事實上,此次堵路之前,高家村村民就曾多次堵路。不過,多名村民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此前堵路的村民人數較少,每次三四十人,其中包括一些別有目的的村民“想訛垃圾廠錢”,“不代表全體村民的意思”。
填埋場一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員指責村民這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9月6日,濟陽縣當地政府曾試圖與村民協商,劉傳國作為村民代表,到孫耿鎮開會。“鎮長說污染費企業給了鎮上,鎮上發給了村委。”
高家村村主任陶希東在接受當地媒體采訪時表示,五年的污染費一共是21萬元,今年8月份到賬,村里修廣場預支16萬,剩余5萬會用于基礎設施建設,“不是發給每個人的”。
“環境污染了,人搬不了,錢還要不著。”劉傳國說。不過,許多受訪村民認為,“污染費”并非重點,搬遷才是目的。
為此,南方周末記者聯系濟南市城管局,該局一名負責人表示,相關采訪需經濟南市委宣傳部許可,而當地宣傳部對采訪事宜予以婉拒。
直到9月11日上午,上百名防暴警進駐,將堵門村民驅離。一名接近濟陽警方人士透露,19名拒絕離開的村民被帶走。
3、再建新廠鄰避難消?
高家村村民堵廠的六天里,濟南市區2萬噸垃圾囤積在大街小巷。
這與濟南市垃圾總量不斷增加、垃圾處理廠數量少密不可分。濟南市城管局數據顯示,2005年濟南垃圾日產量2000噸,截至目前已逼近4000噸,近10年內翻了一倍。
公開資料顯示,濟南市廢棄物處理中心填埋場有一廠、二廠,一廠始建于1980年代,于1992年投產使用,1998年進行了改擴建,處理方式以填埋為主。2012年,超期服役的一廠綠化封廠。
二廠包括垃圾焚燒廠和填埋場兩個廠(場)區。2010年3月,歷經三年的論證和環評,垃圾焚燒廠開工建設,一年后投入使用,日處理垃圾2000噸。與此同時,為了處置焚燒后產生的飛灰和爐渣,濟南市城管局投資建設了填埋場,日處理垃圾867噸。
濟陽縣相關部門材料顯示,濟南每日運送垃圾3800余噸,垃圾焚燒廠每日焚燒2400噸,剩余1400噸的垃圾只能依靠填埋場堆放。而垃圾焚燒廠與填埋場,均屬超負荷運轉。
事實上,早在2010年焚燒廠開工建設時,周邊村民就強烈反對,與施工方發生沖突。
住建部環境衛生研究中心主任徐文龍認為,垃圾焚燒廠環保技術再好,都無法避免直接或間接對環境造成影響,應當公開環保運營技術和排放數據,接受公眾監督。
鄰避效應在所難免。此前,濟南同樣發生一起規模較大的圍堵垃圾處理廠事件。2015年3月,因懷疑癌癥多發與醫療垃圾處理廠有關,濟南桃園村村民圍堵濟南瀚洋固廢處置有限公司。
這是濟南唯一一家有資質處置醫療垃圾的企業。圍堵以企業停產限期搬遷告終。據知情人士透漏,這家企業停產后,濟南市的醫療垃圾也被送進高家村的垃圾焚燒廠處置。
這無疑增加了濟南第二生活垃圾綜合處理廠的壓力。
一名多年從事環保產業的業內人士表示,減少避鄰運動,最好的途徑是遠離人群,“根據城市人口和GDP,劃撥環保用地指標,建設環保工業園區。這需要地方政府長遠規劃”。
“無論如何,此次事件暴露出濟南生活垃圾處置上的不足,未建立應急處理廠或堆場。”徐文龍說。
2015年9月9日上午,濟南市委、市城管局相關負責人抵達濟陽,帶來了處置思路:加快推進第三廠建設,建議對周邊村莊結合新農村建設合并搬遷。目前,位于長清區馬山鎮季家莊東貝山峪的第三垃圾處理廠,正在開工建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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